正文 192.第191章 忠奸
第191章忠奸
一个势力成立的时间越久,内部就会越讲究资历。论资排辈的现象比比皆是。
别担心,资历熬上去了,辈分熬上去了,自然就出头了。
这是对所有人的一种安慰,也是给所有人画的一张大饼。
军中有阶级之法,一级压一级,等级森严。
文官系统里也少不得等级排序。
李献是个异数,初出茅庐就和曹利用对上了,本以为他会被碾压的体无完肤,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顺带给了曹利用一巴掌。
即便如此,所有人依旧不看好他,无他,资历太难熬了。
直至他亮出了底牌:墨家巨子。
好了。
谁敢说墨家巨子没资格和宰辅们一较长短?
春秋时,墨家巨子可是能与国君面对面坐而论道的存在。现在不可能,但论身份,墨家巨子和那位圣人不分高低。
关键是,太后和官家对墨家的兴趣不是一般的浓厚。
谁都知晓太后抬起墨家的目的是和士大夫们打擂台,但士林对此却少有非议。
这是帝王心术,制衡之需,你非议个屁。
但范仲淹的资历实在是有些见不得人,才将升职县令没多久。县令的品级在汴京还比不过宰辅家的看门狗,进了朝中就如同蝼蚁一般。
今日正好大朝会议事。
重臣云集,有人提及三司卡住百官冬衣之事。
“……臣以为,三司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此风不可长!”
“没错,审计案设立的宗旨是监管和审核,可若是有人借着这等权力公报私仇,当如何?”
一股子风在朝中吹过,直至听闻三司来人,众人这才回首。
范仲淹微微抬头,目光平直看着前方,对百官的目光视若无睹。
气质这一块,无人能及。
行礼后,范仲淹说道:“臣三司度支巡官范仲淹,臣今日听闻太后官家赏赐百官冬衣三套,臣敢问,谁家缺冬衣?”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百官,有人冷笑,“这是太后与官家对我等的关爱,怎地,你要阻拦?”
谁敢阻拦?
范仲淹站直身体,看着对方,“没错。”
朝堂上君臣都愣住了。
你可以反对,但要讲策略吧!
比如说迂回,或是委婉。当着太后和官家,以及百官的面,伱这一家伙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就算是朝中最强项的谏官,也没有这么刚直的。
至少,没有谁会在第一次参加朝会时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曹利用想到了李献,那厮也是不在乎得罪谁的存在。
这二人,竟然有些相同之处。
范仲淹的声音平静无波,“西溪东临大海,地势高且平,滩涂之上茅草生生不息,乃是天然煮盐之地。数万盐民在海边劳作,煮出了天下闻名的西溪盐。按理,他们的日子该不错吧!”
他摇摇头,“臣得空便去海边巡查,看着那些盐民衣衫褴褛,有人偷盐,臣就纳闷,问他为何如此,那盐民说,吃不起盐呢!”
“煮盐人吃不起盐。”范仲淹的眼中多了痛苦之色,“到了冬季,他们把几件破烂衣裳卷着,依旧每日劳作不辍。臣问为何不穿好些……”
他看着那个官员,眼中有怒火,“那些盐民说,买不起呢!臣心中为他们哀伤,可他们却笑的心满意足,说,如今比乱世时好多了,乱世时哎!每到冬季都要冻死人!如今好多了,这盛世啊!真是令人欢喜!”
“臣,却不敢欢喜!”范仲淹眼中痛苦之色越发浓郁了,“臣来到汴京,看到了满街朱紫,嗅着酒肉飘香,看着那些面色红润的贵人们在打嗝……他们把冬衣管叫做情义,可在西溪,在天下,多少人在盼着冬衣救命?”
范仲淹看着帷帘,“在太后官家的眼中,情义当施与百姓,还是百官?三袭冬衣对于百官而言可有可无,三司审计案按照权责拦截,可有错?”
他看着赵祯,“既是情义,三件与一件可有区别?省下那些布匹,今冬汴京城可少死些流民。官家仁慈……怎肯不答应?”
太后默然,眼前这个官员看似愣头青,可此刻她才知晓,前面范仲淹冒着得罪百官和她的风险,目的便是为了此刻的进谏。
此人,不俗!
有人冷笑,“你倒是会做好人,你不是流民,怎知疾苦?”
“老夫当年窘迫,借宿僧舍苦读。每日煮粟米两升为粥,隔夜粥凝,断为四块,早晚各取用两块。菜肴唯咸菜少许,加些醋调和,如此三年。”
回忆起当年的艰难,范仲淹并未感到痛苦,“每到冬季老夫便冻的瑟瑟发抖,唯有不停走动跺脚……老夫知晓这等苦难,故而,老夫当年读书时便定下此生目标,当为天下人减少此等苦难而为官!”
朝堂寂静。
什么凿壁偷光,什么头悬梁锥刺股,那些只是传说。
可眼前就有这么一位活生生的例子。
每日就吃两顿粥,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三年。
赵祯不禁肃然起敬。
他想起了李献郑重向自己推荐范仲淹时的话:这是大宋最后的良心。
李献对权贵官员们的态度很无所谓,甚至是轻蔑。包括对他这位官家,赵祯总觉得这厮对自己压根就没有敬畏心,唯有情义在吊着。
而对太后,赵祯旁观许久,刚开始李献对太后的态度中带着些戒备,但也仅仅如此,尊重敬畏半点也无。直至后来才多了些尊敬,但那也只是对长辈的敬意。
唯有在范仲淹这里,李献的态度前所未有。
此刻,赵祯明白了些李献的心思。
范仲淹此人心中压根就没有自己,为了这个天下,为了天下万民,他可以把自己丢在祭坛上,任由人宰割。
这样的人帝王最为欢喜,并有个专用名词:纯臣!
做帝王遇到纯臣是幸运,若是纯臣能力不弱,那便是上天恩赐。关键时刻,能托付大事的也唯有纯臣。
没有人开口。
孙曦看了王钦若一眼。
王钦若神色平静的看着手中笏板。
在这个时候谁敢出头反对范仲淹,谁便是奸佞。
说道理你说不过他。
论气场,范仲淹一心为公,为此敢于得罪满朝君臣的气概谁人能及?
和这样的人发生冲突,除非你占理,否则……谨慎为上。
这是王钦若为官多年总结的经验。
他干咳一声。
“太后,官家,臣以为,冬衣之事,可以休矣!”
范仲淹看了王钦若一眼,想到了李献在自己进三司前的话。
——希文兄,在汴京为官,你要习惯不要脸。
前脚派出心腹去阻止此事,气势汹汹。可转瞬却又变了个脸。
范仲淹眸色平静,他不是二愣子,敢于得罪君臣是为了进谏。当然,得罪满朝君臣会有什么后果,他事先也想过。
无悔!
太后看了王钦若一眼,“诸卿以为如何?”
范仲淹心中有些明悟……太后此刻问百官,便是把难题丢过去。
反对,便会被钉在不识民间疾苦的耻辱柱上。
可赞同,此后就少了一项赏赐。
在地方为官时,范仲淹曾听闻一件事:有地方官到任后,为了迅速打开局面,便给当地豪族每家三卷书,都是汴京最新的文集。
第二年也是如此,第三年依旧……第四年,地方官要走了,事儿多,就忘记了此事。
有人提醒他,他说那些人家也不稀罕三卷书,无碍。
但没多久,他就接到通知,升迁的事儿,黄了。
地方官不敢置信,此事他在汴京的靠山说十拿九稳,怎地出了岔子?
后来靠山来信,斥责他在地方为官得罪豪族过甚,自找苦吃!
他一番思量后,觉得自己并未得罪那些豪族。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一个得过他恩惠的老吏说道:“县令每年都给豪族三卷书,今年没给,便得罪了他们。”
“可那只是三卷书啊!老夫听闻那三卷书被他们或是丢给仆役,或是拿来垫桌子,不给怎地了?”
老吏叹道:“哪怕是一根针,只要给了就不能停。否则便会觉着自己吃了亏,被慢待了。”
地方官恍然大悟,试探一番后,果真是如此。
果然,无人反对,但范仲淹观察到不少人在冷笑,或是眼中多了冷意,看向他的目光不善。
但他不在乎。
三司范仲淹一战成名,王钦若却在瑟瑟发抖。
“新政之事老身让你主持,便是看在你敢于任事的份上。可你却首鼠两端。令人去三司制止此事,你以为老身不知晓你想作甚?”
太后站在帷帘外,冷笑道:“当着老身的面,你对那些士大夫们频频示好。老狗,也敢欺老身吗?”
王钦若跪地,浑身颤栗,“臣……臣浑身污点,臣只是想……”
“你想什么?”太后手握珠帘,用力一拽,满手珠子,线上剩下的珠子落了满地都是。
“臣只是想留个好些的身后名。”王钦若不敢撒谎,他知晓若是太后要处置自己,整个天下都会欢呼太后英明,“控制舆论的是士大夫们,臣就想此事无关紧要,顺带还能缓和因审计案成立带来的僵局……”
“满脑子算计都是为了自己,佞臣的性子依旧,滚!”太后劈手把满手珠子扔了出来。
噼里啪啦,王钦若挨了一身暗器,狼狈告退。
出去后,他看到了范仲淹,官家正和他在说话。
哪怕是面对官家,范仲淹依旧不卑不亢。
“见过官家。”王钦若微微弯腰,比往日更为恭谨。
官家看了他一眼,颔首,目视他远去,然后轻声道:“奸佞!”
回过头,官家微笑,“方才你说到哪了?”
范仲淹说道:“臣方才说到兴化豪族吞并田地之事……”
“你慢慢说。”
冬日和煦洒落下来,阳光下,臣子平静禀告,帝王含笑倾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