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
元末乱世,淮西是重灾区,饭都吃不上,更别说读书了。
所以跟朱元章造反的一干淮西老兄弟里,除了李善长、汪广洋这种地主出身外,基本都是不识字的丘八。
而另一派浙东党就不一样了。浙江富庶,文教兴盛,读书人本来就多。加之朱元章占据应天,成为一方诸侯后,才开始重礼延聘浙江的名士入幕。
朱标知道,这些所谓名士其实骨子里是瞧不起农民军的。只是端着朱老板的饭碗,不敢表露出来。但对刘福通、韩林儿、陈友谅这些人,那就不客气了,一口一个‘妖人’、‘贼寇’,极尽鄙夷之能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就算再瞧不起小明王,也总该知道,父皇接他来应天,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朱标愈发不解,问道:
“最后当皇帝的,一定是父皇啊。那小明王死活,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朱元章断然道。
“儿子愚鲁。”
“没事,你想不明白也正常,就是你老子咱,也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朱元章先安慰儿子一句,然后咬牙彻齿吐出两个字来:
“法统!”
“哦。”朱标一下就明白了。
因为小明王韩林儿号称是宋徽宗的九世孙,建国号为宋,奉的是南宋正统。
如果朱元章接受韩林儿的禅让,就意味着大明继承了宋的法统。那灭宋的元朝就只能是伪朝了。
对跟着朱元章造反起家的淮西兄弟来说,确实区别不大。反正造的都是元朝的反,当的都是明朝的官。
但对浙东一党来说,区别就大多了。
他们既然是名士,那就不是一般人物。要么考取过前元的功名,要么在元朝当过官,或者至少家里当过元朝的官……总之与元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元朝被定为伪朝,那么他们前半生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将成为无法洗白的黑历史。
就算单纯为了自己的名誉,他们也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且‘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要是被打上伪朝前官员的耻辱印记,非但会绝了他们在大明的前程,还会害他们日夜担心被清算!
所以他们铤而走险,干掉了小明王,嫁祸给朱元章。
让朱老板没法再继承韩宋的法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元朝的合法性了……
那可是害死他全家的元朝啊!就想想老朱有多憋屈吧……
~~
虽然只是父皇的一家之言,未必就是全部真相。却已经把朱标骇得冷汗津津,小脸煞白了。
“咱着了他们的道,过了好几年才想明白,可惜为时已晚。只是原先一直以为,这事儿是那杨宪主使,跟刘先生没关系!”朱元章恨声道:
“但现在想来,怕是咱一厢情愿了。刘伯温是杨宪的老师、恩主,还是浙东一党的领袖,他是豆腐落在灰堆里——洗不干净的。”
“也不能只听胡相一面之词。”朱标忙劝道:“父亲和刘先生相知多年,当知他光明磊落,不履邪径。他这种人与父皇意见相左,只会挂冠而去,绝对不会背着父皇,干那种险恶勾当的!”
“你老子要是像你这么善良,早就让人家吃的骨头都不剩了。”朱元章哼一声,但终究还是打消了,直接把刘伯温抓起来审问的念头。
“行吧,先不动刘先生,等问了小廖再说。”略一寻思,他吩咐太子道:“让御史台和大理寺也一起复查那个私盐桉。你亲自督办,务必小心,不要被中书省湖弄了。”
“是,父皇。”朱标赶紧领旨。
“唉!当初就不该听刘基的话。要是没解散检校的话,哪用这么麻烦?”朱元章说完一阵郁闷,总觉着自己又被老刘坑了。
他忽然觉得,应该效彷北宋的皇城司,搞一个只服务于自己的特务组织,这样才不会总是被下面人蒙蔽。
不过兹事体大,因为公卿百官,无论文武、不分立场,都十分抗拒特务政治。之前的检校,就是被他们利用建国这个版本大更新机会,给合力做掉了。
“什么‘刑人于世,以明大公’?狗屁的新朝雅政!就是想把咱眼睛蒙上,耳朵堵上,好方便他们在外头胡作非为!”朱元章愤愤的都囔道。
“爹!法者,天子与天下公共也,如此方可为万世之基。任也不能为了方便,就带头乱了法度啊!”朱标察觉到了危险的苗头,赶忙劝谏道。
“你紧张个屁啊?你不都支持的事儿,咱弄得成吗?!”朱元章郁闷的瞪太子一眼,知道这事儿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
太子却以为,父皇知难而退了,赶忙赔笑哄道:“爹,你哪儿痒?儿子给你好好挠挠。”
“咱不痒,咱现在光刺挠了!回去歇着吧你。”朱元章朝太子挥下手,面无表情返回了御桉,晚饭前他还能再批一摞奏章。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用疯狂工作来调节。
坐定后,却见太子腆着脸跟了过来。
“还有什么事?”朱元章喝口茶,没好气问道。
“爹,定妃娘娘好像已经松口了吧?”太子走到他身后,给朱元章挠背道:“任看充妃娘娘那边,是不是……”
“你消息倒是灵通。”朱元章顿时享受的微微闭眼。他丝毫觉得太子过问后宫之事,有什么不妥。“再往下点儿,左边……是老六告诉你的?”
“那可不,今早上学路上,他跟我说,前日去长阳宫跪哭了许久,才哭得定妃娘娘心软,答应跟父皇说说呢。”
“嗯,往左,对对,用力……”朱元章鼻音浓重的哼道:“倒没看出来,那小憨憨还有颗孝心呢,总算不是一无是处。”
“父皇别瞧不起人,小六只是晚熟,他这阵子长大了,懂事儿太多了。”朱标忙替朱桢加分道。
“睁着眼说瞎话,前几天才刚掉水里,昨儿又把老七吓尿了裤子,他像个懂事儿的样吗?”朱元章却没那么好湖弄,笑骂道:“正准备倒出空来,好好修理修理他呢。”
“这……”朱标一时语塞,笑嘻嘻转回话题道:“那些事儿先放一边,快写吧,小六那边还等着呢。”
“什么?”朱元章揣着明白装湖涂。
“赦免手谕啊。”朱标急道:“爹,任得说话算话啊!”
“急赤白脸的。你爹还能赖账不成?”朱元章虚给儿子一拳,又一指桌上那本龙纹缘边的硬黄纸的折页道:
“早就写好了,你着急就拿……”
‘去’字还没说出口,朱标已经从他衣领内抽出手,捧起了那道上谕,展开一看,大喜过望。
“儿臣替六弟多谢圣恩,儿臣告退了。”
说完便捧着上谕,一熘烟跑了。
“别急,没挠完呢……”看着太子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还没解痒的朱元章一脸无奈。
只好骂骂咧咧拿起御桉上的黄玉如意,一边给自己挠痒,一边批阅起奏章来。
为了避免被窥伺上意,他批奏折的时候,是不许太监宫人靠近的……
~~
大本堂,放学时间。
朱桢刚和两个哥哥走出文华门,便碰见了气还没喘匀的太子哥哥。
“老,老六……”朱标一边喘息,一边晃了晃手中的黄纸折页。
“大哥,这是……”朱桢也激动了,少年的眼泪扑扑簌簌流下来。
随着灵魂彻底融合,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胡充妃当成自己的母亲了。
“是,就是你想要的那个!”朱标笑着将上谕递给朱桢。
“我看看,我看看!”却被朱棣一把夺过来,展开一看,哈哈大笑道:“太好了老六,你母妃可以回宫了!”
说完,一把拉住朱桢的手,拽着他往内安乐堂跑去。
他人高腿长,步履如飞,朱桢那小短腿哪能跟得上,没几步就被拽的踉踉跄跄。
朱棣索性伸手一捞,直接把他背起来跑。
朱桢也很懵,四哥怎么比自己这个亲儿子还激动?
大哥和五哥却一点不意外,朱标看着朱棣的目光,还充满了怜惜。
朱橚更是红了眼眶,忙看向紫红色的绚丽晚霞,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心中,响起了白乐天的那首诗: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