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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四十四章 叫门的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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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具有民变传统的光荣老区,苏州城并不是只有林大官人才能组织民变。

    苏州织业公所一样有个实力,历史上屡屡发生的织工暴动就是明证。

    从前的林大官人非常热衷组织民变,因为可以借着民变争夺利益。

    但现在的林大官人不喜欢民变,因为民变会损害他的利益。

    虽然东城织工暴动不是林大官人组织的,甚至与他没有多大直接关系,但仍然会间接影响到他。

    毕竟在当今的苏州城,尤其是社会经济领域,似乎什么事情都能关联到林大官人。

    就说这东城丝织业,仍然控制在织业公所手里,与林大官人的胥江南岸工业园区是两回事。

    但税收、薪资待遇方面都是共通而且流通的,工业园区如果不如东城条件好,那些小机户、织工没准就要离开工业园区跑回城里。

    所以听到东城织工正在组织抗争,林泰来就决定先派人去现场监视,根据具体情况采取对策。

    同时又对在座众人说:“尔等还有什么献策?若是没有,就先散会!”

    但是周道登突然又开口提醒说:“以坐馆之威望,只要说一句谎言,就能祸水东引。”

    “谎言?”林泰来若有所思。

    高长江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跳出来对周道登斥道:“什么谎言?我们坐馆只有真话!”

    林泰来回过神来,开口道:“没错!我说出来的就是真话!”

    而后林大官人改变了主意,亲自带队出发,去观摩东城织工暴动。

    离开家门后,林大官人直接前往城北玄妙观。

    城里懂行人都知道,织工叫歇罢工、暴动等活动,一般都是在这里组织和聚集。

    当林大官人匆匆赶到时,果然看到已经有一两千人聚集在玄妙观附近。

    有个年近三十岁的汉子,正站在高处,慷慨激昂的说着什么。

    林泰来看到就笑了,指着正在演讲的汉子,对左右说:“这不是葛大将军么?”

    正是在历史上留了几笔,后来被苏州人建祠纪念的“罢工抗税之神”、织工领袖葛成。

    在二百多家丁的保护下,林大官人从人群后方硬挤到了台下,人高马大又人多势众十分醒目。

    织工领袖葛成一眼就看到了林大官人挤过来凑热闹,心脏就是“咯噔”一下!

    他想起了三年前那次罢工,然后被林大官人戏弄的经历。

    这次巡抚要加税,他组织东城织工兄弟们奋起抗税,貌似和你林大官人没一文钱的关系,你林大官人跑过来干什么?

    难不成你还想破坏这次抗税罢工,被父老乡亲们戳脊梁骨?

    林泰来一个大步跳上了高台,心里充满阴影的葛成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不要紧张!”林泰来露出了平易近人的笑容,“我也是织业一份子,当然是来支持你们的!”

    “大官人果真支持我等?”葛成不确定的问。

    林泰来非常肯定的答道:“说支持你们就是支持你们,苏州人不骗苏州人。”

    然后又对葛成问:“不知你们下面要怎么做?”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葛成说:“我等将齐心协力前往察院请愿,请抚台收回加税令。”

    林泰来皱起了眉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但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往常对织业的摊派和加税都是由织造太监来做,巡抚多半爱惜羽毛很少参与。

    但这次巡抚却直接下场,你不感觉奇怪吗?”

    这句真把葛成问住了,他哪能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林泰来语气很怜悯的说:“我真可怜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啊,总是不知内情,不明真相,总是被那些权贵所愚弄!”

    葛成:“.”

    若换成另一个人在一两千人面前这么说,很容易挨揍知道么?

    但葛成还是试探着说:“难道还另有内情?”

    林泰来答道:“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没想到你们连抗税都找不到正主。”

    葛成紧接着问:“大官人可否指教,正主是谁?”

    林泰来拍了拍葛成的肩膀,“吾不忍乡人受外官愚弄也!

    如果你信我,抗税请愿就该去织造局,而不是重兵把守的巡抚察院!”

    葛成心里不停的细品,林大官人这是什么意思?

    同时葛成看了看身边的工友们,一时间犹豫不定。

    改变原有计划,是非常需要决心的,没那么容易做出决定。

    但是以林大官人威望和地位,不至于专门跑过来忽悠他这个小人物吧?

    林泰来等了一会儿,又加码说:“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我也一起去织造局,帮你们请愿!”

    葛成将几十个骨干亲友叫到一旁去商议,有人说:“听闻巡抚察院那边兵强马壮,巡抚亲兵众多,怕是有危险。

    还是和林大官人一起去织造局比较安全,毕竟林大官人是本乡人,不至于硬要害我们。”

    见亲友这态度,葛成也没话说了,便又站到台上,重新号召工友们去织造局请愿。

    今天织工聚集闹事,城中各衙门都知道消息,但大都是稍作戒备,然后看热闹的心思,因为大多数衙门都没责任。

    只有巡抚察院戒备森严,一千标营官军全部上岗,另外又从本地守备营抽调了一千人在外围街道。

    虽然不指望这些本地官军能发挥多大作用,但能稍微充当缓冲也行了。

    织造太监孙隆坐在织造局官署里,与左右随从喝茶闲谈。

    “如果不是怕被殃及池鱼,咱真想去瞧个热闹。”孙太监心有不甘的说。

    他作为苏州织业的一名老牌传统反派,每每遇到织工闹事,从来都是别人看他的热闹,今天终于轮到他看别人的热闹了。

    有时候孙太监就不能理解,每张织机一年加五钱税银很多吗?就这还要抗税暴动!

    左右随从连忙劝说了一番,每每遇到织工抗税暴动,太监往往能跑掉,但他们这些狗腿子随从却是伤亡率奇高的高危群体!

    好不容易今年有别人为了织业税银扛雷,己方这边还是消停些吧!

    一盏茶尚未喝完,忽然有个长随连滚带爬的进来,对孙太监叫道:“那林大官人带着两千织工,往织造局来了!”

    孙太监:“???”

    这是什么剧情?踏马的明明是巡抚加税,怎么还是冲着自己来?

    左右随从连忙跳了起来,大叫道:“关门!关门!所有差役集合!集合!只许堵门!不许对林大官人动手!”

    还有人叫道:“快去请林三爷!咱们与林三爷有交情!”

    织造局毫无准备,仓促之间鸡飞狗跳,一片兵荒马乱。

    望着紧闭的织造局大门,林泰来对葛成道:“我先进去向织造太监请愿,如果不成,再闹如何?”

    随后织造局大门打开了半扇,林大官人带着十几个家丁,昂首阔步的走了进去。

    孙太监就站在前庭,见到林泰来,气急败坏的说:“咱与阁下素来交好,为何你今日将这些暴动织工引到我这里?”

    林泰来叹口气,十分关爱的说:“这是为了你好啊。”

    孙太监:“.”

    应该信了你的邪,还是不信你的邪?

    林泰来继续解释说:“大珰你在苏州的主要职责,其实就是为天子聚敛财货。

    如果今年织工闹事都不找你,而是去找巡抚,这岂不说明你的工作力度远不如巡抚?

    如果传到天子耳朵,又会如何想?

    一个专为聚敛而设的太监,在本职工作上的态度竟然不如文官,天子会不会认为你失职?”

    孙太监有点心惊,这话也不是没道理,正所谓天威莫测,跟谁赌都不能跟天子赌心态。

    但面上仍然冷笑着说:“看来咱真是误解了你的好心肠,原来你领着织工来织造局闹事,咱还得多谢你?

    那你再说说,面对你这份好意,咱应该怎么办?”

    林泰来答道:“很简单,情况如此紧急,请大珰赶紧翻墙逃走啊!”

    “滚!”孙太监很客气的拒绝了。

    真当反派都喜欢翻墙头逃跑啊?反派大佬也有反派大佬的尊严!

    织造太监又不是小角色,在外放太监里仅次于南京、天寿山、凤阳等几个守备太监!

    都是天子最亲近,但又不好安排进司礼监的太监,才有资格当苏杭织造太监!

    于是林泰来掏出一件札子,展示给孙太监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要不要合作一下?”

    没忍住好奇心,孙太监瞅了一眼,似乎是兵部的官文?

    再细看,孙太监瞳孔猛缩!这是允许江南地区每年二十艘船出海的批文!

    主职工作就是敛财的孙太监当然知道,货船出海意味着什么。

    孙太监下意识的伸手就去抓批文,但批文却被林泰来收了回去。

    而后林大官人指着墙头:“爬!”

    “行吧行吧!”孙太监转头就让随从搬梯子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翻墙了。

    织造局外面街道上,织工还在等待,忽然听到从大门内传出了林大官人的吼声:“孙太监跑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经验丰富的葛成连忙带人绕着织造局围墙就往后面跑。

    果然看到后面墙头架着梯子,有位穿着红袍的人骑着马在巷口晃了晃。

    孙太监当织造太监已经好几年了,很多人当即就认出,骑马从巷口消失的人正是孙太监,一起大叫道:“从这边逃了!”

    当即就有一大批人很不甘心的人也叫道:“追!都一起追!”

    然后就带头追了过去,在闹市里骑马速度也未见得能有多快,完全有可能追上!

    葛成有点懵逼,现在积极大喊和带头追的人,看起来都挺陌生?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人都有从众心理,看到有一大批人带头追赶,其他人就纷纷的跟上了。反正就是来闹事的,人多势众就不怕。

    当即苏州城大街上出现了一幕街头追击戏码,织造太监和几个随从骑马时快时慢,一两千人在后面穷追不舍。

    今天苏州城唯一高度戒备的衙署里,赵巡抚一脸懵逼的听着哨探的禀报。

    “什么?林泰来将聚集起来的织工拉到了制造局去闹事?”

    自己布置了两千官军,如果织工不来暴动,那不就白布置了?

    自己忍辱负重,不就等着冲突发生并且进一步激化,然后谋利么?

    赵巡抚尝试着从各种角度来理解林泰来的行为,还是不太能完全明白。

    难道林泰来不想让自己借着冲突渔利,又不敢公开阻止织工抗税,所以把暴动织工都拉到别处?

    但这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矛盾,缓得了一时,缓得了一世吗?

    考虑了一会儿后,赵巡抚又对标兵下令道:“继续戒备,谨防偷袭!”

    从以往经验来看,调虎离山然后偷袭这招,是林泰来的拿手好戏,故而小心无大错。

    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自己死守在衙署里不出去,就不会有大事!

    不多时,在外面巡逻的中军官冲了过来,禀报说:“织造孙太监被织工驱赶到衙署外面了,正在叫门,请求军门庇护!”

    卧槽!赵巡抚能被组织上派到苏州,脑子自然是够用的,当即就反应过来了!

    不能收!如果收留孙太监,那有些事情就说不清了,只怕舆论要认为,是自己勾结太监,给织业加税!

    当酷吏横征暴敛是一回事,还可以美化洗白为能臣干吏!

    但勾结太监勒索百姓是另一回事,就算自己背后有清流势力提供舆情支持,也很难彻底洗白!

    中军官赶紧提醒说:“但如果坐视不理,任由外面织造太监落入暴民之手,后果也很严重!在皇上那里,军门又该如何交待?”

    如果无欲自然则刚,如果赵巡抚没别的想法,狠狠心也就过去了。

    但赵巡抚正计划利用皇帝鼓励大臣聚敛的心思,借用“皇权”对付林泰来。

    如果坐视织造太监出事,那还怎么让皇帝“欣赏”自己?

    “林泰来这个王八蛋!”身陷两难赵巡抚狠狠的骂了句。

    想在苏州城做点事,实在太难了!

    贼老天!自己连续忍受了数次屈辱,付出了尊严为代价,就不能让自己舒坦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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