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10章 满朝文武怕了你
凤凰山下,阳光普照。
文武百官在落马营纷纷下马落轿,穿过六部桥,从皇宫的北门“和宁门”进了皇宫。
早到一步的官员已经等在待漏院中,随意用些茶水、点心。
不过,他们都很节制,茶水只是润一润喉咙,点心也是早上没来得及用餐,腹中实在饥饿的人才会垫巴一下。
不然,上朝途中,虽然也可以溜出去方便,终究有些尴尬。
早朝时辰到了,监国的仪仗已经出现,舆轿从侧面抬向金殿。
百官们从待漏院里出来,分文武列阵整齐,步入朝堂。
赵璩向皇帝的御座高拱一礼,然后在旁边矮了一阶的配座上坐下来,接受百官朝拜。
百官拜过监国,官员们便按照级别依次递呈奏章。
还有一些等着“课对奏职”的官员,主要是回京述职的地方大员,耐着性子候着。
他们要先等这些朝臣奏对完国家大事再说。
不过,今天的朝堂有些诡异,朝臣们就像是听说了什么风声似的,当站殿太监让百官呈上奏本的时候,殿上却是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直学士吕柱维一抖袍袖,高声道:“下官有本奏。”
他走出队列,往中间一站,道:“下官风闻,临安府通判刘以观听讼断狱时,误判都察院佥都御史杨沅有罪,证据不实,甚而有贪功急利炮制证据之嫌,故收押待勘。
下官以为,此为‘勿枉’。然,有‘勿枉’就有‘勿纵’,刘以观与杨沅无冤无仇,纵然只为贪功,缘何竟敢诬攀大臣?
其实有因。下官吕柱维,且以‘勿纵’而试论之……”
朝堂之上,吕柱维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赵璩昨日刚纳了一个侍妾,他这侍妾原是西湖上泛舟的一个小船娘,年方十六。
他去孤山时无意间遇到,俏皮可爱,甚是得趣。
因为昨夜嬉乐的太晚,今日早朝又起的太早,便有些困倦。
不过他抑制哈欠已经甚有心得了,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就是双眼湿润,视线一时有些模糊。
赵璩眨了眨眼睛,用那还是不甚清晰的目光扫了眼殿上群臣。
咦?杨沅竟不在殿上。
杨沅是佥都御史,他这品级已经够资格上朝了,人呢?
……
都察院大牢因为只是临时拘押待审犯人的所在,所以就设在都察院西北角,图个便利。
此时,都察院大牢内,杨沅带着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三位监察御史,以及司务、书记、执役等十余号人,拥挤在讯问室内。
邱舜泉坐在囚椅上,一夜的功夫,看起来就有些脱相了。
他那花白的头发有些蓬乱,上边还沾着几根稻草,显得非常颓丧。
如此模样,和他身在吏部,手握天下官吏前程时的威风模样,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杨沅拍了拍案上一份卷宗,说道:“邱舜泉,你的案子本官已有谳定之词,现在上朝可也还来得及。你急着找本官来,有何话说?”
邱舜泉咬牙切齿一阵,才泄气地道:“邱某可以招供,但……我要戴罪立功,轻免宽赦。”
“那是自然。”
“我要冠带闲住。”
“那不可能。”
杨沅想都不想就一口拒绝了。
开玩笑,你个卖官鬻爵的大贪官还想‘冠带闲住’,你怎么不上天呢?
“冠带闲住”就是罢职,不是罢官,依旧可以保持官员资历回家闲住,那就还有起复的可能。
“邱某若是有所交代,吏部至少要塌半天边。”
“你不用痴心枉想了,就算吏部被你一锅端了,也不能完全免罪。”
杨沅不耐烦地起身,抄起那本卷宗:“你到底要不要交代?你要不说,本官得赶着上朝去了。”
杨沅拔腿就走,邱舜泉急忙道:“杨佥宪,你能宽容邱某多少?”
杨沅站住脚步,正色道:“你这话就说的差了,宽容你多少,是朝廷说了算。朝廷,可不是杨某一个人的朝廷。”
这句话说完,他身后的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三位御史,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儿。
谁不知道监国对你言听计从,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要不要脸!
邱舜泉可没心思跟他玩文字游戏,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一家人的未来啊。
邱舜泉改口道:“那么,依杨佥宪来看,邱某若戴罪立功,朝廷能宽宥邱某多少?”
杨沅回到座位,往案后一坐,卷宗拍在桌上,说道:“立小功,免你死罪。立功,免你牢狱之灾。立大功,削职为民。”
邱舜泉扭曲着面孔道:“我还要免我罚没之罪。”
“那也不可能!”
杨沅断然否决,不过马上又跟了一句:“莫都监贿赂你的钱财,已经查有实据,账目清楚,这是必须要追缴的。
当然,如果这贿赂,你有分与他人,且有证据的话,那么,你只须缴回你收的那部分。”
杨沅的是言外之意,你收的黑钱,我现在只查到莫都监举告你的那一笔,所以我只追缴这一笔。
而且,这一笔钱如果不是你全收了,你收了多少,那你只需吐出多少。
邱舜泉心想:这样的话,一旦削职为民,我依旧能够做个富家翁,起码自己的妻妾儿孙不至于破家败亡。
嗯……没错,邱舜泉心里想的就是立大功。
这个功他要么不立,立当然是立大功。
说一半留一半的有个屁用,他只要招出几个同僚,以杨沅的魔鬼手段,那些人不会招供的么?
这个功与其让别人立,不如我自己来立,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邱舜泉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好!你杨佥宪的人品,邱某信得过!有你这句承诺,我招!我全都招!”
杨沅马上一挥手,左右两个负责速记的书吏,便同时提起了毛笔。
……
朝堂之上,直学士吕柱维一番慷慨陈辞,大概意思就是刘以观确实审错了,而且有诱供的嫌疑。
但他为什么敢对杨沅这么做呢?
因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杨沅确实可疑。
那么,朝廷不能冤枉好人,所以违背了“勿枉”原则的刘以观,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是,朝廷也不可以重用有嫌疑的人去担任重要职务,推鞫得情,刘以观对杨沅的怀疑还是有合理性的。
所以,应该让杨沅离开都察院,等查清他确实没有嫌疑再说。
比如说,可以先让他担任个“太乙宫”的判官,做个宫观官嘛。
礼部尚书曲陌眉头一皱,出班反对道:“吕学士,如此处断有失公允吧?杨沅可是为我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尚书·大禹谟》有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杨沅立下的功是实实在在,人人可见。
岂能因为有所怀疑,尚无实据,便妄加罪名呢。”
直学士叶荃马上出班道:“曲尚书此言差矣,,难道杨沅去做了寺观的判官,就是妄加了罪名,在制裁他么?
曲尚书你这么说,你让天下如许之多的宫观官情何以堪呐!”
曲陌乜视着叶荃冷笑:“老夫身为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定五礼之仪制,穷经皓首,经研学问。
叶学士,你确定要和老夫玩文字游戏?”
叶荃顿时心中一虚。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晨坤突然眉头一皱:“天下如许之多的宫观官?这不对啊,朝廷不是在大力裁汰冗官吗?
敢问吏部,现在还有许多宫观官吗?”
吏部尚书谭鹰炆正在坐山观虎斗,突然话题就转到了裁汰冗员上面,让他不由一怔。
“呃……,官家励精图治,裁汰冗员势在必行,但此事牵连甚广,我吏部岂敢不谨慎以待。
第三批裁汰人员,应该很快就可以清理出来了。”
兵部尚书程真听了,便也出班道:“我兵部对于冗兵乱象,也在不遗余力地进行治理。
现在军中会每季大考一次,军士不合格者,禁军降为厢军。厢军再不合格者,削除军籍。
另外年满五十之士卒,亦予清退……”
程尚书吧啦吧啦地介绍了一通儿,杨存中又走了出来:“将官冗滥,亦是军旅不精之主因。故裁兵还需减将。
如今禁军、厢军诸将领,年老昬昧者致仕、视听不明者致仕、行步艰涩者致仕,训练不精者致仕,如今……”
杨存中说完了,曲尚书便颔首赞道:“冗吏耗于上,冗兵耗于下,此所以尽取山泽之利而不能足也。欲宽民力,必汰冗员。文武两途,于裁汰冗滥,还应加快些速度。”
户部尚书析折一看,这话题怎么跑到裁汰冗滥上去了。
他忙出班道:“监国,吕学士、叶学士之言乃老成谋国之道。
朝廷对于重要大臣的任命,应该非常审慎才对。其考第一,便是德。
其行其举,叫人难免猜疑的话,的确不能因之加罪。
但为防出现重大失误,暂时委以闲职,此亦为江山社稷考量,身为臣子即便委屈一时又有什么?
下官以为,都察院专事官吏的考察与举劾,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职高权重。
所以在洗脱嫌疑之前,杨沅应该主动请辞,不宜再担任佥宪御史一职。”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下官反对。”
“下官附议。”
叶葵道:“据我所知,杨沅有一妾室,乃出自于女真乌古论族。而乌古论一族乃新金重臣。
仅凭此一点,朝廷对杨沅任职就该谨慎一些。”
杨存中道:“北人多以妻女为财产,掳之者即为主人。这乌古论氏,据闻是以被掳女奴的身份,成为杨沅侍妾的。”
吕柱维质问道:“所以呢?杨枢使你这是要为杨沅做保,保他绝无嫌疑了?”
杨存中听了就很无语,你说他有金人奸细的嫌疑,我也没让你出具保证啊。
怎么我说对他的怀疑属于虚无缥缈,就得给他作保了?
赵璩趁着他们吵架,赶紧打个哈欠,问道:“呐!杨沅纳了个女真人为妾,就一定有投金的嫌疑吗?”
叶荃道:“监国,可能有,那就该防范了。”
“可能有?”
赵璩听着这话有点耳熟,一时却没想起来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话。
赵璩便反问道:“他纳了个女真人为妾,就有投金的嫌疑了?
那乌古论氏做了他的女人,乌古论一族是不是也有投宋的嫌疑啊?
新金为何还要重用乌古论一族呢?”
赵璩的意思是,我们在这儿疑神疑鬼的就给人编排罪名,是不是太没肚量了?
人家新金也没说因为乌古论家有个女儿跟了我宋国大臣,就对乌古论一族提防戒备啊。
难道我大宋的胸襟,还不如一群野蛮吗?
孰料,吕柱维却逮住了道理,理直气壮地道:“监国,这不正说明,杨沅有可能投靠了金人吗?”
吏部左选郎中李建武忙也出班奏道:“我吏部考核官员,嫌疑不清者,亦有疑则慎用的规矩。
杨沅既然引起这么多大臣分岐,可见其身份立场还是存在疑虑的,回避要职,下官以为是应该的。”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底下又是一群随声附和的,总的来说,赞同把杨沅弄去闲衙门养老的占了绝大多数。
因为杨沅这人的所作所为……
真的不招官喜欢。
不过,虽然赞成的人多,可是他们编排杨沅的理由毕竟是“我风闻,我分析,我觉得……”
没有半点实据。
因此双方斗了十几个回合,却也争不出个结果来。
赵璩便道:“罢了,一日之间,此事也争执不出个结果。众大臣有何见解,可以形成奏本,待本王转呈陛下御览圣断。
且收了吕、叶两位学士的奏本,此置暂且搁议。众大臣谁人还有本奏?”
这时,那等着述职的地方大员已经站的脚酸,再不活动一下都快站不住了。
他赶紧出班,捧笏高呼道:“江陵知府杨文靖奏职!”
……
朝会之后,百官散朝,一起往宫外走。
今日在朝堂之上旗帜鲜明地赞成把杨沅调往闲职的一众官员犹自高谈阔论。
在这些高谈阔论者身边,便汇聚了一群群的人,以他为中心,一边往外走,一边发表自己的意见。
哪怕是和杨沅没有利害关系,也不是因为杨沅和百官的“格格不入”而对他产生排斥的,大多也觉得把他调去闲职是正确的。
既然有嫌疑,当然应该回避重要职位,错了么?
还真不能说,他们的看法不对。一些心知这只是党争借口的官员,却也不好直言。
这种事,除非你已经撕破了脸,否则就不能搬到台面上说,不然容易遗人话柄。
和宁门外,从第一个官员出现开始,官员们的随从便驱车赶马抬轿,纷纷涌到门前广场,等着接乘自家老爷离开。
他们只是有序地在广场上排列,皇宫毕竟不是菜市场,不能涌到门前乱烘烘的接人,又不是幼儿园接小朋友。
可是,偏有一群人呼啦啦地就迎了上去,其中有人高呼道:“吏部左选郎中李建武何在?”
李建武正慷慨陈词,抨击晋王对杨沅的宽容和包庇,听到有人直呼其名,顿时大感不悦。
他把脸一沉,瞪向来人道:“何人在此大呼小叫,直呼本官之名?”
这话出口,他才发现,那喊他的穿着一身差役的袍服,登时更加不满。
什么档次!
一个小小执役,也敢直呼本官的名姓?
这时一个年轻的绿袍官员站到了他的面前,肃然道:“本官都察院监察御史卢承泽,奉杨佥宪之命,请吏部左选郎中李建武到都察院配合调查一桩要案,请。”
卢承泽往旁边一让,便有两个执役上来,往李建武左右一挟。
虽然没有给他上枷梏,可他如果试图离开,对方显然是要动手了。
刚刚散朝出来的文武百官见此一幕,只惊的目瞪口呆。
这都察院好不嚣张,竟然堵着宫门抓人!
这种事,他们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李建武暗吃一惊,却大怒道:“你们有什么凭据,便要抓捕本官?”
卢承泽道:“有重要人证指认,所以要请你往都察院一行。”
口供,在这个时代就是最重要的证据之一,有了口供,就可以立案调查了。
先行控制相应人员也是合法的,这就类似于那个时代的“双规”。
这么做,主要是怕不拘留的话,嫌疑人及时与同党串供,或者毁灭证据。
所以要先行控制嫌疑人,当然,这时还不能判定人家有罪,属于一种临时性的控制措施。
不过,这种措施也是早有成侧。
庆历五年的时候,欧阳修的外甥女儿(妹妹的养女)告他与自己有染,欧阳修这位三品大员也是先被拘去了制勘院,控制了他的人身自由,然后才对他进行调查的。
说到欧阳修这桩案子,他后来是以被诬陷而开释的,还了他清白之名。
他被诬陷的起因,倒与杨沅今日身陷舆论漩涡一样,都是缘于党争。
欧阳修的妹妹年轻守寡,被欧阳修接回了家中养着,他这妹妹膝下无子,便收养了一个女婴。
待这女孩长大,欧阳修做主,把她嫁给了自己的一个族人。
可这女孩和府里一个仆人通奸,被人发现后告到了官府。
这主审官正好是欧阳修的政敌,便对这女子诱供,让她攀咬欧阳修,于是对欧阳修展开了调查。
欧阳修的政敌诱使他外甥女儿诬陷他与自己有染的主要证据,就是他给这个外甥女儿写过的一首词:《望江南》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哪忍折,莺衔柳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这个吧,“我要是早知道你长大了会这般美好,早就留心你了,怎会等到今日?”
这句话确实太暧昧了,人家还是他外甥女儿,他又是个大儒……
难评。
最后的调查结果是查无实据,不过此事还是大大地败坏了欧阳修的名声,为此被贬了官。
《醉翁亭记》就是他在这次被贬后写出来的。
李建武这厢正羞怒不堪,那边吏部司封郎中于益廷也被萧毅然带人控制了起来。
紧接着,吏部官告院的郑公虔又被于泽平带人控制了起来。
再之后,吏部尚左郎中蓝牧也被控制了起来。
他们直接把这些官员“请”上了都察院备好的车子,拉去都察院。
这些官员的轿夫、车夫、马夫一个个惊在这里,作声不得。
吏部尚书谈鹰炆和侍郎木心阳年纪大了些,慢腾腾地走在后面。
待他们赶到和宁门外时,就见众多官员站在那儿,比上朝时还热闹。
这些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谭尚书诧异地问道:“诸位,何故在此议论?”
礼部曲尚书幸灾乐祸地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谈尚书顿时怒发冲冠,厉声喝道:“竖子敢耳,欺吾太甚!”
天官一怒,拥挤在和宁门外的众官员“哗啦”一声,就往左右一闪,给他亮出一条道路来。
谈尚书定睛一看,就见杨沅一身朝服,腰带上插着笏板,正快步走来。
谈尚书怒道:“杨沅小儿,你给老夫站住!你把我吏部官抓了个干净,意欲何为?”
杨沅急忙站住,拱手道:“啊,原来是谭尚书,吏部四选有近一半的官没有被抓啊,怎么能说是被抓了个干净呢。”
谈鹰炆气的三尸神暴跳,他讨厌玩文字游戏!
谈尚书一把抓住杨沅,喝道:“你不要走,今日就与本官说个明白。”
杨沅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谈鹰炆只觉肘弯一麻,根本抓不住他,就被杨沅轻松地扯回了袖子。
杨沅拱手道:“还有几位待拘的官员,品秩高了些,下官不好擅自拿人,正急于进宫请示监国,容后再向谈尚书做个交代,失陪。”
“你……你你你……”
谈鹰炆气的白眼一翻,若非一旁的木侍郎及时扶了他一把,谈鹰炆就要仰摔在地上。
满朝文武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大家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我若是没有把握一棒子敲死他,便万万不可开罪了他。
这杨沅,妥妥的一条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