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75、犯错的技术
围观者这才意识到,万钟乐犯了一个想当然的错误。
宗法堂的最新命令,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连林青霜都知道,万钟乐当然更清楚。但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了,没正式公布就是尚未生效。
假如这两天有什么意外情况,宗法堂完全可以收回成命,或者做出修改。
他跑来说的那番话,不就是在提出异议吗?身为术门执事,明天宗法堂的命令宣布后,按流程他也要负责传达,而现在还没传达呢,实在不该有这样的疏忽。
这里哪来的围观者呢?何考就是啊!
他从住院部出来,抄近路穿过门诊部大楼,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一出,然后便躲在玻璃门后面围观呢。
假如那几人不想让人听见谈话内容,有的是办法让声音传不出来。但何考偏偏听见了,而且还听得很清楚!
他们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站在停车场中交谈,远处的普通人是听不见的。但耳聪目明之辈,比如各术门弟子,在医院外面也能听到。
毕竟这个停车场与外面的人行道与绿化带,只有一墙之隔,而且还是那种格栅墙。
万钟乐整了这一出,肯定有不少人盯着,他们碍于宗法堂的命令不能进入医院,但在外面旁观总可以吧?
听见野凤凰的质问,换成个二百五可能还要掰扯两句,但万钟乐清楚这事没法辩解,很干脆地点头道:“是我的疏忽,这就立刻离开栖原!”
野凤凰沉声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万钟乐:“请责罚!”
谷椿又开口问道:“按门规,当受何罚?”
万钟乐硬着头皮道:“若顶格论处,则当封禁一年!”
所谓封禁,就是封住修为、禁止再动用任何术法。对于很多术士而言,这简直比坐牢还难受,修为越高越难受。
而且封禁期间,按例也没有资格获得术门的各种修炼资源,甚少明面上如此。
万钟乐身为执事当然很清楚门规,所以谷椿给他出了道难题,让他自己说应当受什么处罚?假如说少了吧,则显得没有诚意,他只能按顶格说。
违反宗法堂的这道命令,事情可大可小,顶格论处也就是封禁一年。
其实万钟乐的错,真追究起来也不算太严重,不过是有所疏忽,忘了最新命令要明天才宣布,提前一天来到了栖原,但也事出有因。
假如换在别的场合,只要旁边有人帮着说出可酌情的理由,肯定是用不着顶格处罚的,就算封禁最多也就几個月,甚至个把月。
万钟乐今天就吃亏在——现场没别人啊!旁边就一个野凤凰,难道还指望野长老能帮他求情吗?
谷椿态度挺和蔼又问了一句:“我们没冤枉你吧,万执事?”
万钟乐咬牙道:“当然没有冤枉,乃我咎由自取。”
谷椿走过去,左手还拎着那只拐,右手拍着他的肩膀道:“那便依你,就封禁一年!小万啊,人难免会有一念之差,但只要心最终能放正了就好……”
这个动作看着很亲热,就像老朋友打招呼,或者是长者在关怀晚辈,实则谷椿已出手封禁了万钟乐的修为。虽没有什么伤害,但他此刻已无法动用任何术法。
万钟乐垂下头道:“多谢长老教诲,我这就回术门思过。”
谷椿已及时闪到一旁,动作看似从容实则速度很快,野凤凰却喝问道:“我让你走了吗?”
万钟乐抬头道:“我已领罚,请问野长老还有何吩咐?”
野凤凰:“刚才是罚你违反禁令来到栖原,那是谷长老代表宗法堂所下的命令。那么我代表宗法堂下的命令呢,不得走入这家医院……”
说着话她突然一跺脚。
停车场的水泥砖倒没事,三米开外的万钟乐却身子一软、单膝跪倒在地,脑门上汗珠子都出来了,强忍着没有发出痛呼。
野凤凰这一脚隔空发力,完全就是偷袭啊!
原本以万钟乐五阶采药人的修为,就算不是野长老的对手,但若他想反抗,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况且这是在医院停车场,野长老也不好公然闹出太大的动静。
可怜他刚刚被封禁了术法修为,此刻是一点反应余地都没有,只听野凤凰接着说道:“万执事,走路咋这么不小心呢,弄断了一条腿?
原本有谁违反命令走进来,是要断两条腿的。但我这人心善,见万执事刚刚被封禁一年,却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便帮你保住了另一条腿。”
这时谷椿走过去,伸手将万钟乐扶了起来,一脸痛惜之色,语重心长道:“我给你根拐,且拿去拄着,回去好好养伤,今后走路可千万要小心点啊!”
医院门诊部人来人往,他们在停车场闹了这出,好多人都看见了,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做出各种猜测,说什么话的都有。
野凤凰这样一位大美人,出现在哪里都很吸睛。有一位大叔突然在她面前跪下,这是想示爱,还是做错了什么来忏悔道歉,怎么选在医院这种地方?
旁边有个老头给了大叔一根拐,然后大叔拄着拐走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瘸了呢?
野凤凰看着他的背影,又不紧不慢道:“万钟乐,伱慢慢走,我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赵还真来到栖原后,干了什么你清楚吗,他是真的在执行调查任务吗?
梁凯是来干什么的、又做了什么事,你应该心中有数吧?还有那些与赵还真一道失踪的术门弟子,可没谁给他们派什么任务,他们又是来干什么的?
你身为丹鼎门执事,又是赵还真之师、他这一系弟子的嫡枝掌脉,调查其下落本就是你责任,没人会拦着你。
你尽管去查,但我要警告你,假如查出他为非作歹自寻死路,你还要回护包庇,或者说就是受你指使。不用等宗法堂决议,我亲手废了你!
你且回去好好养伤吧,明日宗法堂还有关于隐蛾的消息宣布。”
万钟乐本就断了一条腿,听见此话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野凤凰这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啊,赵还真的事情,他到底查还是不查?
如果追查下去,真的把情况都搞清楚了,恐也不会是什么好结果。万钟乐多少也能猜到赵还真干了什么、又是被什么人干掉了。
但这事只是猜测,谁也没证据,所以他才有跑来提出异议的底气。
假如一切水落石出,就算他声称此事不是自己指使的,别人恐怕也不会相信。两名弟子先后来到栖原,都做了同一件事,第二位还是他特意派来的,说与他无关,骗鬼呢?
所以野凤凰的潜台词便是——你可以为赵还真喊冤,尽管找人帮你一起查,但等到真查明白了,你可别哭!
这话不仅是说给万钟乐听的,也是说给潜在的围观者听的,此刻医院外面肯定有不少双耳朵竖着呢。
有围观者暗暗感叹,万执事今天可真头铁啊,他那些话,应该找二长老去说,跑这儿来触野凤凰的霉头,实在太莽撞了。
野长老身材火辣,出手也狠辣,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这不是找揍吗?
众人也对另一件事很好奇,宗法堂明天有关于隐蛾的消息要宣布?这难道说明赵还真的失踪就与隐蛾有关,而宗法堂已经查出什么线索了?
何考同样对这句话感到很好奇,也不知术门宗法堂明天会放出什么猛料,他事先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中午时林青霜也没提。
看来宗法堂要想对什么事情保密,也能做到密不透风,至于那个最新决定,提前泄露想必是有意为之。
何考还在暗中见到了两位宗法堂的长老,就是上午在电梯口遇到的那两人。但他认错了人,把谷椿当成了林青霜的师兄,心中暗道这老头挺损的,做事有点蔫坏。
谷椿刚才就从何考身边经过,穿过门诊部大堂去了停车场,那时候野凤凰还没说要怎么处罚万钟乐呢,他手里就已经拎着一根拐。
这种暗示,简直不要太明显了!
而这老头就是拿着拐出去,什么话多余的话都没说……待到后来还主动递拐,反倒显得像位关爱晚辈的慈祥长者。
但何考更关注的显然还是野凤凰,他是越看越赞啊!万没想到,术门宗法堂竟还有这样年轻貌美的长老,简直是风姿飒爽、风采照人啊,爱了爱了!
何考觉得野长老好赞,也因为她收拾的是万钟乐。因为梁凯和赵还真的关系,何考对万钟乐当然没什么好印象,恨不得他被一巴掌拍死才好呢。
野长老当然不可能当众拍死万钟乐,但何考看得也相当解气。
暗爽之余,他多少也有点疑惑,感觉今天医院停车场这一出戏,就是公开给大家看的,万钟乐甚至是故意上门找揍——他难道想不到这么做的后果吗?
何考的疑问是有道理的,因为两位长老接下来的交谈,其他人就听不见了,何考亦无所闻。
野凤凰:“你暗示我打断他一条腿,为何自己不动手?”
谷椿:“我是打算动手来着,拐都准备好了,可是被你抢先了一步。”
野凤凰不想纠缠这种问题,转而叹道:“这万钟乐也是个人物,反应太快了!”
谷椿:“心思、能力当然都不简单,否则也不能在丹鼎门坐稳。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差,他就及时抓住了,主动前来领罚,不仅将自己身上的事揭过,对上对下也都有了交待。”
听这二位的意思,万钟乐今天的举动不仅不莽撞,反而还有多方考量。
出了这件事,万钟乐的处境其实最为难堪。宗法堂处罚谁得讲证据,明面上却没有万钟乐本人犯错的任何证据,顶多斥责他对弟子管教无方。
但谁也不是傻子,假如万钟乐这次就这么缩头过去了,别人会怎么看他、又怎么看宗法堂?他若不给个交待,宗法堂回头不会找别的事收拾他吗?
另一方面,两名亲传弟子都出了事,其中赵还真还是被他派到栖原来的,如今生死未卜,很可能还要被术门革籍。
假如他不站出来据理力争,那么他这一系其他的弟子怎么看?其他人恐也不会再愿意支持,更别提真心帮他办事了。
所以他来了,主动给了宗法堂处罚他的理由,当场领受了责罚,也算是给了交待。所以说犯错也是一种艺术,有时候甚至必须得让人知道你犯了错。
只是两位长老的处罚竟如此之重,封禁一年还当场打断了一条腿,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原以为只是封禁几个月、顶多半年呢。
腿伤可以养好,不至于落下残疾,换在平时还能恢复得很快,但如今在封禁修为的情况下受伤,就得多遭点罪了。
但这样也好,既维护了宗法堂的权威,又展示了自己所付出的代价。
很多普通的术门弟子,是看不透这么多事情的,也不了解这么多情况。在他们眼中,万执事不是没有担当,甘愿受罚,也还要站出来为弟子说话,并真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只有短短不到两天时间,假如换个人就算能想到也未必能做到,稍一犹豫机会就过去了……
野凤凰又叹道:“可惜啊,他与隐蛾算是结下了死仇。”
谷椿:“以万钟乐的脾性,未尝不会利用这件事,给隐蛾设下一个局。”
野凤凰:“此话怎讲?”
谷椿:“他受了封禁之罚,又伤了一条腿,假如隐蛾真想找他算账,看上去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否则一位五阶采药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野凤凰:“隐蛾会这么做吗?”
谷椿沉吟道:“我感觉不会!但我的感觉没用,得看万钟乐自己的感觉。每个人最习惯犯的错误,就是以己度人。
若设身处地,在万钟乐看来,假如他自己是隐蛾,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他离开医院之后,定会严阵以待,召集人手设下陷阱防范隐蛾。”
野凤凰:“所以你才顶格罚他封禁一年?”
谷椿:“是啊,自古就没有千日防贼的的道理,三百六十五天也不是那么好熬的。他既然能折腾,我就让他好好折腾自己。”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办公室坐下,野凤凰边泡茶边道:“希望那位隐蛾能聪明点,不要掉进这种圈套。
隐蛾只有在暗处才是隐蛾,谁也不知它会在哪里出现,假如进入别人设好的局,那就等于自缚手脚。”
她很难得主动给谷椿端过去一杯茶,又问道:“地师大人,你能猜到隐蛾是谁吗?”
谷椿赶紧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江老鬼也是这么说的……以你看呢,当今这位隐蛾是什么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事?”
野凤凰:“这我可真说不好,根据目前的线索,此人的性子太过跳脱,一点都不沉稳,行事风格不是很好把握。
那些人来到栖原后都盯着何考,只因为他父亲二十年前曾是隐蛾。可是事实证明,所有人都搞错了,隐蛾根本不是何考,也不可能是何考。
其实何考那小子挺不错的,性子沉稳、人品过硬,长得也帅……”
谷椿赶紧岔开话题,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野长老,假如只谈好恶,你如何看待当今术门?”
野凤凰:“我?对术门当然并无二话,这是我存身、立身所在,但是对术门中的某些人,却没什么好感。”
谷椿:“当今那位隐蛾,恐怕恰恰与你与你相反。他对个别术士可能印象不错,但对术门、对整个术士群体,恐不会有什么好感。”
野凤凰:“那是当然!假如你正被帅哥搂着享受生活,不知从哪里突然蹦出来一伙陌生人,不仅要抢你的宝贝、剥夺你的超能力,甚至还要害你的性命。
而他们都有同一种身份,你怎可能对他们有好感?”
谷椿:“你不要乱打比喻,什么帅哥搂着谁!”
野凤凰端起茶杯道:“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