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凤凰城。

    这是定辽右卫最大的城池，再往东边去便是宽甸六堡了。

    作为丹东九连城的最近一个补给站，凤凰城聚拢了上万兵马，屯垦军户也是颇多，市面繁荣，放在关内也属于富裕州镇的模样。在凤凰城中最大的建筑便是右卫佥事李兴的衙门。

    此时衙门之中画角森严，李兴热情招呼著：“肉烤得了，五将军打的这头鹿可真是壮呀，糕也似的好肥肉割了二十多斤。”

    “也是雪中山上正好碰见，我抬手一箭，箭法倒还没有生疏。”李如梅笑著说道。

    李如梅是李成梁的第五子，外人称他“小军门”，而李成梁的故旧都会称他做“五将军”。

    屋中簇拥著火炉摆著一张军案，案子上已经放好了一大盘烤鹿肉，另外还有五品鹿肉锅子，五大海的鹿血。

    一颗鹿头按照劳动习俗砍了下来，盛在盘子里，剥好未硝制的鹿皮挂在一边。一支箭矢正好从鹿眼穿过，显然这就是此鹿的死因。

    农历十月份的辽东已经是严寒遍地，打猎十分不容易，瘦弱的鹿早在秋季就已经被人捕猎了，山中所遗存的大鹿皆是肥壮善跑者、机敏性极高，李如梅虽然嘴上说的谦虚，但是能够在学山中一箭射中大鹿，足见他的弓马娴熟。

    李如梅今天是陪李成梁来视察的，李成梁端起一碗鹿血，用手指试了试温度，笑道：“鹿血尚温，大家先喝一杯御寒。”

    几人都端起碗来。

    何尔健端起血碗看了一眼，皱眉又放下：“我实在喝不来这些。”

    何尔健是关内人，进士出生，前任的辽东御史，虽在辽东住了七年，却显然还没有养成关外汉子的习俗。

    李如梅笑道：“明甫兄，这鹿血之妙兄台用了就知，我听人说兄台近日常犯腿寒的毛病，一杯鹿血下去，一个冬天混身暖和。”

    鹿血兑了黄酒喝，在这时的辽东是极受推崇的保健饮品，人都以为可以壮阳气，大户人家家中往往有养鹿场，取鹿血、鹿茸、鹿鞭为药用，而养鹿场的鹿血又被以为不如山中的野鹿效用大。

    何尔健看了李如梅一眼，“既是五将军如此说，学生却之不恭了。”说著就闭上眼睛一仰脖子将大半碗鹿血灌进口中。

    鹿血的味道咸腥粘滞，因为兑了黄酒，还有一股酒味往上返，入喉之后何尔健下意识就想呕吐。鹿血往下，呕吐感往上，瞬间他便咳呛起来，剩下的大半碗鹿血全给他撒了。

    看的李成梁这个老将直皱眉。

    真是无用文人……

    李如梅年纪最轻，连忙上去拍打何尔健的背部帮他咳出喉咙卡著的血，顺著说：“初尝鹿血都是觉得味道奇怪，难以入口，等用习惯了方知此物好处呢。”

    李成梁点头说：“你们五将军说的不错，好东西不好吃，好吃的东西未必又对保生有益。做事也是这个道理。”“那些喊著要守住宽甸六堡的，要么是些空谈口号的文人，要么是些别有用心的闲汉。他们只知给百姓说些好听的话，天下便有那一等愚钝之人，受了他们蛊惑，如见甜酒，以为饮之不醉，便豪饮无度，其实败了身体。辽东根本没有能力继续补充宽甸六堡之军备，一旦开战，那便是丧城失地。有人说我李成梁执意要赶宽甸六堡的军民，远离故土，造成百姓死伤。却不知若是战火来到，这些百姓所面临的更是灭顶之灾。当此之时，凡高呼不可失辽东之地者，国贼是也！”

    “我等皆知老帅心意，会好好和下面人说的。”李兴点头道。

    李成梁之所以专门跑到凤凰城巡视，就是为了安抚此地百姓之心。

    明朝对于辽东的实控能力太差，建国之初虽然表面上接收了元朝在辽东的所有领土，但移居辽东屯垦的军户人数太少，加上蒙元不断的骚扰，所以辽东的失控区域一减再减。

    洪武宣德年间退一次，把后世的长春、科尔沁放弃了，弘治年间又把管宁后屯卫、辽河河套地区放弃，形成了如今大明在辽东的实控区域——放在后世，面积还不到一个辽宁省。这就使得女真人有了扩张自己势力的机会。

    宽甸位于鸭绿江畔，西南部是辽东行政中央可以管辖到的地区，东南是朝鲜，唯有东北靠近女真人的活动范围。宽甸自古而来都是中原王朝的实控地区，但随著大明放弃大量辽东土地，直接在险山堡一带修建了长城，把宽甸给放在了长城外。正因此，虽然宽甸是历代王朝过去的常设领土，但是在大明却从此上百年间无人管理。

    万历初年李成梁准备修建宽甸六堡时，这地方已经被女真的董鄂部占领，还是他们极为重要的草场。

    为了修建宽甸六堡，李成梁把女真人赶出了宽甸，董鄂部作为建州女贞创始的五大部，现在已经归努尔哈赤所管。依此理由，努尔哈赤早就有“要回“宽甸六堡的想法。

    如果是三十年前，李成梁一定和努尔哈赤干到底，但他现在已经年老，不敢再打了。

    虽然李成梁还没有成功让朝廷同意撤防宽甸，但宽甸六堡现在已经开始陆续往长城内移民，长城这一边，新安堡、险山堡军户也害怕自己被放弃。李成梁因此才专门跑到凤凰城来，今天他是查了定辽右卫附近的一个城堡，对此地军户宣讲“此地城堡要塞都在两山之间，且有旧长城为依凭，镇守极为容易。”

    但实际上这也不过是安定民心的说法，李成梁真实的念头写在上书中：“辽镇边长二千余里，城寨一百二十所，三面临敌，但有一破，辽右危矣。”

    对于整个定辽右卫的防御，他都不抱希望。毕竟这里直面的就是建州女真的大军，李成梁又不是第一天打仗，怎么会相信一道百年前修的城墙就能防备住女真入侵？

    李成梁知道王文龙的想法，但却完全不欣赏，因为他是实际护卫过辽东几十年的人，就拿眼前这凤凰城外的孤山新堡来说，孤山在李成梁上任辽东之前完全是女真人想进就进的地方。

    李成梁于万历元年建议修建孤山新堡，朝廷满口答应，但是要粮没粮，要钱没钱，李成梁顶著巨大压力调动民夫休堡，还要靠从别的地方贪污的钱来弥补亏空，最终才巩固了辽长城防线，接著依托长城往外扩充套件了宽甸六堡。

    这过程中他受了多少弹劾？当时要不是有张居正撑著，李成梁的官服早就被扒下了。

    而现在谁又能如他一般，再重整一次辽东边防？如果不行，李成梁觉得能够保证大多数民众生命安全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女真人到达之前把此地撤防。如果按他的想法，最好定辽右卫都尽量把百姓聚集在凤凰城镇江堡一带，做成大型城防。

    事实上，李成梁的想法部分是对的，因为在原历史上努尔哈赤打下辽阳之后再攻辽东，辽东七十余座城堡，不到半年就被他全部拿下。

    他唯一算错的是努尔哈赤战斗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他觉得可以防住女真人的凤凰城也在半年之内就被努尔哈赤夺取。

    李成梁以为撤防就能太平，实际却是撤了防也打不赢，还浪费了最后一线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