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宜阳
永宁二年(305)正月未过,邵勋便拉起部队西行。
糜晃被催得受不了,最终带着长子糜直以及两百糜氏部曲,一起西行。
以洛阳为中心,东西向的道路大致分为“成皋道”(东)和“崤函道”(西)。
前者是一条位于芒山(邙山)北麓、黄河南岸的滨河大道。特点是地势平坦,快速便捷,前往荥阳等地非常容易。
成皋是这条路上地势最险要的地方,附近历朝历代都建关隘,如成皋关、虎牢关、汜水关等,关隘地点或不太一样,但核心都是依靠嵩山余脉与黄河,依山滨水而建。
崤函道就要艰险多了,毕竟这里处于豫西山区,不是很好走。
准确来说,崤函道是一个统称,又可细分为东半部分的崤山道和西半部分的函谷道,以陕县为分界点。
崤山道还可分为南北两道。
南道通行条件最好,沿着洛水河谷走,直抵宜阳,故又名“宜阳道”。
“自周以来,长安、洛阳间的驿道就没怎么变过。”糜晃一边走,一边对邵勋说道,时不时还扭头看向身后的长子糜直,看看他有没有在听。
糜直从滨海平原来到豫西山区,一时间有些新奇,盯着山川的次数多了些,已被糜晃教训了好几次。
邵勋其实同样兴致盎然。
第一次离开洛阳城向西,他有种开新地图的快感。
“山川河流就这样,便是想改道也不行啊。”邵勋说道:“仆闻建安十六年(211),曹孟德为讨关中,开崤山北道。现在就这一南一北两条道了吧?”
“嗯。”糜晃点了点头。
邵勋思虑了一下,他总觉得还有第三条道,后世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好像是沿着黄河南岸,绕一个大圈,经“中流砥柱”那个地方,直抵陕县,但应该很不好走,车辆是没希望了,人、马估计也很危险。
“宜阳其实一直在洛阳控制之下。”宁静的山谷间,除了部队行军的声音外,就只有糜晃那标志性的公鸭嗓门了:“每次西兵攻洛阳,宜阳都要大战一番。司马乂秉政那会,皇甫商就在此与张方打过数场。”
宜阳是弘农郡最东边的一個县,因崤山南道尽在其境内,故十分紧要,战事一场接一场,十分惨烈。
以至于官员们都不愿在此当官,能推就推,不能推就弃官而走,小命要紧。
“宜阳还有多少人?”邵勋看着清澈宽广的洛水,以及两岸的河谷平原,道:“一路行来,渺无人烟。偶有一些百姓,看到咱们也像躲瘟神一样,跑得飞快。”
“我亦不知。”糜晃叹道:“走吧,前面就是宜阳城了。”
邵勋点了点头,将一份写满蝇头小字的绢帛收起,放入怀中。
这是裴妃给他准备的“小抄”,详细记载了从《战国策》、《史记》等典籍中摘出的有关宜阳的一切——从战国韩邑开始,到秦武王使甘茂伐韩,乃至本朝隐士孙登所居的宜阳南山,应有尽有。
以后得专门养几个人研究这些史料了。
史料并不单纯是历史,有时候还和军事有关,比如古人走哪条路线,为什么这么走。他走这条路的时候好走么?遇到了什么困难?天气怎么样?等等一堆东西,都有参考价值。
宜阳城已经不存在县令了……
“恭迎府君。”宜阳县品阶最高的县丞齐顺躬身作揖,大声道。
在他的带领下,身后的吏员们亦纷纷上前行礼。
声音有点稀落,因为就连吏员都没几个了。
“诸君辛苦了。”糜晃下了马,看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有感而发:“在这当官做吏不容易吧?”
齐顺等人面面相觑,这话叫他们怎么接?
邵勋呵呵一笑,下了马。
大军脚步不停,继续前进,往宜阳县城的方向而去。
王国中军原本三千三百余,这几个月补全编制至三千六百,另有辅兵三千,押着辎重车队跟在后面。
银枪军六百人、教导队二百骑也来了。
外加配属给他们的王国军上、下二军兵士三千人,这次出动的总兵力逾万,可能是王国军正式改组前的最后一次战斗了。
“宜阳可不小啊,六百石县令都不要了。”邵勋看着县城外缘城开垦的一小片土地,笑道。
国朝县分三个等级,诸县令、长、相,第八品,相当于邵勋现任的中尉司马。
诸县令秩六百石,第七品。
诸县令秩序千石者,第六品,相当于邵勋即将担任的殿中将军,以及王国军的诸军将军。
把县令看作小官,那是不科学的。
大名鼎鼎的护匈奴中郎将长史也不过相当于中县县令。
幕府内呼风唤雨的从事中郎以及各位公主们的驸马,也不过相当于大县县令。
能舍弃县令跑路,足以说明此地战事的激烈程度。
根据裴妃的小抄,宜阳县原本户册上超过三千户百姓,是标标准准的第七品、六百石县令——县千户以上,皆称令,不满千户为长,如果这个县恰好是州治或郡治,则满五百户就可称县令。
户籍上有三千户,实际数量可能翻一倍还多,但经历了张方祸害,宜阳县现在的实际人口能有一两千户就不错了。
“百里长吏,亲民之要也,不可或缺。”糜晃摇头道:“吾必上奏朝廷,新委任一令,尔等稍等月余便可。”
人选其实已经有了,黄门侍郎潘滔介绍了从弟潘思出任县令,军司曹馥没意见,糜晃也同意了,并报知司空知晓。下面就是走流程,王衍那边不卡,最多一个月就能走马上任。
邵勋默默盘算着。
县令有了。
县里的“上佐”肯定也被瓜分了,和他没关系,如丞、尉、方略吏——县丞齐顺本来就在。
其中,中小县的丞、尉皆为第九品,是官。
方略吏不是官,排在丞、尉之下,但县令无权自辟,亦为上佐之列。
上佐之外,还有“属吏”。
属吏又分“纲纪”、“门下”、“诸曹”三大类,几十个人还是有的。
这些都不是官,而是时人俗称的“县吏”,大部分是地方豪强的自留地——理论上来说,县里的所有吏职都是一种徭役,没工资的,白干活,至于是不是真白干,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属吏全部由县令自辟,这是关键。
邵勋看中的是两个职位:贼曹的主官贼捕掾、兵曹的主官兵曹掾。
贼捕掾顾名思义,抓捕盗贼。
这会的坞堡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脱不了“盗贼”的帽子。
因为他们会抢劫过路商旅,抢劫没有加入坞堡的百姓,甚至是其他坞堡。
兵曹掾掌“兵丁征输”。
之前历次洛阳大战,一大堆县兵是谁送来的?其实就是县里面的小吏兵曹掾下乡征发,然后送到洛阳绞肉机里面去消耗。
兵曹掾人头熟,与地方豪强有交情,吃得开,经常成批成批地拉走庄客、部曲。因此,这个职位一般人还干不了,非得有很强的社会关系网才行。
但宜阳县的生态已经完全变了。
很多坞堡主甚至原本就是县里的小吏,一看打仗打得厉害,撂挑子不干了,自己回乡聚集庄客耕作,聊为自保。
邵勋完全不需要他们来帮忙征兵,因为自己有兵……
“中尉……”邵勋来到糜晃身后,低声提醒道。
“放心,哪怕县令没来,先给你安排好贼捕掾和兵曹掾。”糜晃扭头看着邵勋,犹豫再三后,问道:“银枪军与张方厮杀过,洛阳不少人都知道,突然不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养不起,解散了。”邵勋大大咧咧地说道:“这年头经常解散部伍,寻常事啦。”
糜晃被他的无耻逗笑了,又问道:“你打算攻哪些坞堡?”
“坞堡不打,打贼寨。”邵勋说道:“贼寨人少,也没坞堡那么坚固,找几个有水有田地的贼寨挑了,自己占下来,再招募流民屯垦。”
糜晃点了点头。
流民不是问题,洛阳周边现在就有不少来自并州的流民,且数量还在持续增加之中。
“但你得帮我压服那些坞堡主,不然怕是难以筹集钱粮。”糜晃认真地说道。
“好。”邵勋直接答应了下来。
你帮我我帮你,这才正常。
况且,坞堡主不是不纳钱粮,事实上他们是交的,甚至愿意出兵。
问题在于比例,糜晃想要更多,这个就需要谈了。
至于邵勋自己招募的流民,主要是养银枪军。
银枪军士卒半脱产、半屯田。
另外每兵还有五户流民提供钱粮支持,尽量减少银枪军士兵干农活的时间,增加训练频次。
考虑到最花钱的武器、甲胄已经解决了,这个体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前提是有官面上的保护伞。
说白了,这就是他在极端情况下的备用方案。一旦情况有变,瞬间控制整个宜阳县,拉起六百训练充分的银枪军士卒,外加大量流民组成的民兵。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是一支加强版的乞活军,独属于他一人的部队。
而在此之前,他尽可以继续挖大晋的墙角,利用殿中将军的身份,倒腾真正的流民军很难得到的优质武器、甲胄。
总之,司空伱老人家让我继续当打手,不让我外放,我认了,但也别怪我准备了备用方案。
再者,这年头官员、军将的亲族在外头大建坞堡、蓄养宾客的多了去了,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爱咋样咋样吧。
糜晃、邵勋入县衙后,立刻喊来县丞齐顺,仔细打听本地情况。
时间不多,军队拉出来消耗也不小,还是得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