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9章 群魔乱舞
第629章群魔乱舞
“道长,秋天了,叶子黄了。”
“嗯。”
“你种下的柿子树,又到了果子成熟的时候吧,我们不回去吗?”
问话的是一个小道童,名叫闲云,一边给正在奋笔疾书的李泌磨着墨,一边好脆生生地问着,眼睛总是忍不住看向窗外。
“下山时,道长可是与祖师说,出来三个月就回去,如今可过了大半年了。”
“快了,待社稷安稳,我便可归去了。”
李泌停下手中的笔,顺着道童的目光看去,只见院子里也有棵柿子树,红彤彤的柿子正挂在树上晃晃荡荡。
说来有趣,他在这宅院里住了半年,今日是第一次发现后院有株柿子树,且已结了这么多果子,因为太忙了。
就在今日之前,他已连着在政事堂睡了半个多月。
作为一国宰相,既要组织变法,还要操心着动荡的朝堂局势,他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道长?”
“你想打柿子了就去吧。”李泌道。
闲云顿时欢喜,可又好奇地问道:“为何道长种的柿子又硬又涩,而长安的柿子又红又甜?”
“那是临潼的火晶柿子,所谓‘朱柿出华山,皮薄可爱,味更甘珍’,这火晶柿子是用来吸的,一口下去,汁肉皆进肚内,只剩一层皮。”
“真的?”闲云不由咽了口水。
“真的,你轻些打,莫摔烂了。”
“道长,为何这院里的柿子树,树干像是拼上去的?”闲云问道,“树干下面的颜色不一样哩。”
“那是嫁接的。”李泌道,“那树桩原是一棵枣树,或野生柿树,接上了火晶柿子的穗枝。”
“哇。”
闲云大感新奇,叹道:“这样也能种出这么大的柿树来?”
“是啊,就像是……”
李泌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走了神。
他心想,这柿子树就像是当今天子,本身只是一棵野生的树,嫁接了火晶柿的穗枝,如今长成了参天大树,结了丰硕的果实。
人们想要的是这火晶柿子,至于根茎是什么品种重要吗?
“道长?”
“你去吧。”李泌回过神来,道:“留两颗柿子给我。”
“好咧!”
闲云欢呼了一声,转身便逃开了。
李泌则继续埋首公务,处理过诸多朝政之后,闲云匆匆跑过来,将一封火漆还没拆的信递在他手里。
“道长,洛阳寄来的信。”
“给我吧。”
李泌拆开信,眼中透着愈深的思量,之后亲自去拜访了李遐周。
~~
次日,李泌入宫觐见时便捧了两枚火晶柿子,献与薛白。
嫁接之法他必然是要提的,不求马上让薛白释怀,但旁敲侧击地劝一劝,总归是有用的。
然而,柿子薛白吃了,对他那一套说辞却是不以为然,反而问出了一个让他十分为难的问题。
“长源兄,朕与杨氏姐妹之事,你想必知晓。”
李泌干脆装傻,神色平静如常地应道:“臣不知。”
薛白如今已愈发厚颜无耻,道:“朕与杨氏姐妹情义深厚,想给她们一个名份,长源兄以为如何?”
“臣不知这杨氏姐妹是何人?”李泌的语气已有些僵硬。
薛白遂坦然,道:“杨玉瑶、杨玉环。”
“陛下!你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唐风气岂不一贯如此?为何旁人做得,朕做不得,是因为你们还不服朕?”
李泌听了,脸色一板,终是发了脾气。
“你到底想当一个怎样的皇帝?!”
“你要权位,不惜手段地夺了权;你想变法,要一意孤行,言出法随,不惜高扬屠刀,迫使百官顺服;你已是唯我独尊,为何还要以私情而犯公义?半点拘束都受不得,唯求随心所欲,你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我是山野之人,这次受颜公之邀下山来,本想消弥了祸端便回,为此对你百般依从,你置若罔闻,一心使这祸端愈演愈烈,你是何等的自私!”
这一番话,李泌不是以臣下对君王的态度说的,而是朋友之间的推心置腹。
接着,他自知语气重了,放低姿态,恭谨了许多。
“陛下是在刻意折磨臣、折磨大唐的臣民吗?陛下到底要折磨我们到什么时候?”
“是。”
薛白竟是坦言回答了。
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比李泌这个修道之人还平静。
“朕就是一株野树,经风霜雨雪,在巨石的夹缝里挣出来,你们却始终视朕为一株被你们人工栽培的火晶柿子,朕会时时刻刻提醒你们。”
“陛下何不干脆杀了臣,从此自由自在地当一株野树!”
李泌说罢,竟是不顾君臣之礼,愤而甩袖,径直而去。
他出了宣政殿,脸上完全是平时从未有过的愤怒表情。
一直到出了宫,回到宅中。
进了门之后,他脸上的愤怒表情顿消,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走到廊下,他脱了鞋,还有心情用掸子扫掉了鞋上的尘土,然后他走过长廊,在静室中吐纳。
他其实没有过激,方才的失态都是演的。
“道长。”
闲云探头进来,道:“听门房说,你生气了?”
“也许吧。”李泌道。
闲云还从来没见过李泌生气,原本还想瞧个稀奇,可惜急急忙忙地跑来,却还是扑了个空,顿觉失望。
接着,他走到李泌身边,低声道:“道长,有人来求见。”
此事并不稀奇,可闲云却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李泌便睁开眼,问道:“为何如此作态?”
“因为来的是个女子,且是个好漂亮的女子。”
……
人是从侧门被悄悄引起来的,在后院的柿子树下等着,虽是个女子,穿的却是一身不起眼的男袍,头上带着幞头。
李泌一眼就认出她来,执礼道:“郡主。”
李月菟转过身来,万福道:“多年未见先生了,我早已不是郡主。”
她不再是以前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神情里多了些许的哀伤。
“听说先生回朝了,早便想来拜会,可担心给先生引来祸端,故而一直拖到今日。”
李泌问道:“那郡主今日为何来了?”
李月菟道:“我恰好听博平公主议论时局,得知先生今日触怒了天子,担心先生安危,因此前来。”
今日不久前才发生之事,许多重臣都未必得到了消息,以李月菟的身份,却能第一时间赶来,这本身是一桩极奇怪之事。
李泌遂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郡主变了。”
“是。”
李月菟承认道:“人哪有不变的?我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我了。”
她那带着哀伤的眼神之下,渐渐透出一股坚韧来,倒是与她兄长李俶有几分相像。
“我时常觉得,大唐落到如今这个样子,错在我。”
“郡主想得多了。”李泌道,“眼下的大唐未必不好,即便有问题,也绝非错在你。”
“以前父兄与薛白争位,我并未支持他们。”李月菟道,“表面上是因为我不喜欢争权夺势,心软好利用,其实,是我太傻了,我私心里想亲近薛白……我那时喜欢他,因此做了太多的傻事。如今回想起来,恨不得掐死那个愚蠢至极的我。”
李泌没有否定她的反思,而是心平气和地为她解释道:“郡主不必芥怀,年少慕艾,本是人之常情。”
“可我消弥不了我的自责。”李月菟道:“我父兄死了,他们到最后一刻都是恨我的。”
李泌微微叹息。
他是修道之人,本该帮她渡过心劫。
可此时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发现自己渡不了她。过往的经历在李月菟心底里划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缝,不是他说些道家至理就能消弥的。
“想必先生也看出来了,我不再像过去善良无知,近年来,我一直以在学一个人,学着变成她那样的人。”
“杜二娘。”
“是。”
李月菟其实与杜妗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
她从小丧母,由韦妃抚养,而杜妗成了太子良娣时远比韦妃年轻漂亮得多,且极具威胁感。
当年杜妗进了太子别院,李月菟就能感觉到杜妗的心机深沉、野心勃勃,她不喜欢她那样,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要那样。
“父兄在时我从未帮过他们,可他们走后,我却继承了他们的遗志,暗中积蓄力量,我去见过仆固怀恩、郭子仪、李光弼……同时还得避开杜妗的耳目,我只有成了杜妗那样的人,才能做到。”
时至今日,这一切对李月菟都尤为艰难,她必是受过了很多的委屈,说着说着,鼻头微微泛红。
她吸了吸鼻子,又道:“其实我一直在暗中打探先生,观察先生是否真的忠于薛白。今日才敢下了判断,前来见先生。”
李泌道:“我竟一直未能发现。”
“我毕竟也吃了那么多亏,总该变聪明些。”李月菟道:“薛白是想要立杨氏为妃了吧?此事,破了先生的底线。”
李泌道:“杨妃之事,陛下确实过份了。”
李月菟道:“郭子仪未能胜,我已无它法可想。如今李唐社稷危在旦夕,请先生助我刺杀薛白如何?”
~~
李泌那一身道袍本就吸人注目,再加上今日捧杮子入宫、愤然而去的显眼的动作,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元载耳里。
元载顿时警觉,坐立难安,不停地思忖此事。
“上次献两颗红丸,使我受陛下猜忌,此番献两颗红柿,居心叵测。”
正捉摸不定之际,门房却是来报,称薛瑶英回来了。
薛瑶英是元载放在杜妗处的人质,此时忽然回来,必是局面有了大变化,元载遂迫不及待地见了她。
“阿郎。”
薛瑶英脚步匆匆地进门,因太心急,过门槛时还被裙摆绊了一下。元载连忙上前扶住。
温香软玉入怀,两人又是许久未见,本该是干柴烈火,可元载却是焦急地先问道:“如何?杜二娘怎会让你回来?”
薛瑶英心口起伏,好不容易才缓了口气,小声地道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阿郎,大消息……李泌要刺杀陛下。”
“什么?”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之前,还是元载从张邕那里探知了李泌这个心思告诉杜妗。
只是告状被反将了一军,元载吃了亏,不敢确认李泌还会动手,因此惊疑。
但他转念一想,这确实是李泌动手的时机。
“可知他的计划?”
薛瑶英点了点头,道:“李泌秘密见了一些人,连二娘都没探到对方身份。而五日之后,陛下将往京郊巡视,恐李泌会在那时动手。”
“此番,该让杜二娘去向陛下说才是。”
元载吃了上次的亏,不敢再去找薛白告密,可转念一想,即使是杜二娘亲自面呈,陛下也未必相信。
薛瑶英道:“二娘之意,倒不如捉个正行,直接除掉李泌,顺势杀了那些愚忠于李唐之人,拥陛下改国号代唐。”
如此一来,事成之后的利益就完全不同了,元载也能成为开国功臣,而这比辅佐开国之君马上打天下的成算可高了太多。
“那你去告诉她,便依二娘所言……”
~~
数日后,薛白到长安城郊出巡。
他是以狩猎的名义出京的,除了护卫的禁军,还有心腹大臣,包括李泌、元载等人在内。
当夜,队伍宿在便桥以北,元载极是谨慎,几番叮嘱刁丙要小心对陛下的守卫,他私下则亲自去排查了李泌有可能设置埋伏的几个地点。
但奇怪的是,元载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他为此揣揣不安,夜里几次在天子附近徘徊,眼睛里的思忖之色愈来愈浓。
“不对啊,杜二娘的消息,岂可能有假的?”
忽然。
“谁在那儿?!”
元载回过头,见是一队禁军将领快步赶来,却是冲他而来的。
很快,他便被带到了薛白面前。
薛白还没睡,见了元载,也没任何吃惊的表情,只是淡淡问道:“又怎么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元载也好应道:“臣担心有人要行刺陛下。”
“这次,李泌要以两颗柿子毒杀了朕不成?”
“臣对李泌的戒心一直未能消除,又探得他行动诡异。”
元载不敢说是得到了杜妗的消息,以免薛白知道了他们一致对付李泌,只好称是自己探到的。
也正在此时,外面有人禀报了一句。
“陛下,李相公求见,称有十万火急之事。”
元载当即觉得不妙,担心自己又一次被李泌算计了,且还是以同样的方法。
不一会儿,那一袭道袍的身影入内,显得比元载从容得多。
“陛下万安。”李泌行了礼,却不说正事,而是看了眼元载,似乎是不愿当着他的面说。
薛白道:“夜深了,有事便奏,正好你二人都在,也可相互‘商议’。”
“是,臣得到了洛水刺杀案的线索……”
“陛下!”
话音未了,随着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竟是闯了进来,拜倒在地。
“陛下!杨娘子遇刺了!”
“你说什么?”
薛白少有在臣子面前失态的时候,此时却是站起身来,一脸不可置信。
来人当即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响起一声闷响。
“小人有罪!小人没能保护好杨娘子,请陛下赐死小人!”
“说!”薛白叱道:“如何回事?!”
“今日杨娘子听说东市有人表演《白蛇》,还是杭州那边来的名角,便起意要去看,包了个雅间坐定了,正好见有个卖柿子的老妇从楼下走过,看着十分可怜,杨娘子说‘薛郎前几日才说应季的火晶柿子好吃’,吩咐小人去买,小人才走开,便有数人执弩杀到雅间……小人有罪!”
元载抬眼瞥去,见薛白站在那,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可那股可怕的愤怒与杀意,他却完全能感受到。
下一刻,元载当即向李泌看去。
李泌神色如常,对这件事并不意外。
“陛下,臣以为此事必是李泌所为!”元载果断便开了口。
他不用想也知道,那所谓的“杨娘子”指的必是杨玉环,而此事的幕后主使者也只能是李泌了。
不久前,李泌才因为天子要册封杨玉环之事而御前失仪,之后为了阻止此事,干脆杀了杨玉环。可惜,杜妗虽探到端倪,却误以为是李泌要刺杀的是天子。
这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了……即使有,元载更要咬死是李泌所为。
薛白闻言,看向李泌,眼神极具威压。
“李长源,你说。”
李泌道:“臣请陛下节哀。”
帐中安静下来。
薛白盯着李泌,在给他最后解释的机会,若没有听到合理的解释,便要杀掉李泌。
渐渐地,就连在一旁的元载都忍受不了这样的寂静与威压。
“陛下。”
杜妗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之后,没等薛白开口,她径直入内。
“这件事怪我。”杜妗低声对薛白道,“我察觉到了不妥,却只顾着保护陛下安危,提醒元载对付李泌,但没想到他会杀杨玉环。”
“有证据了吗?”
“捉到凶手,也找到证据了。”
杜妗招了招手,当即让人押来了一个老妇,与几个黑衣汉子。
薛白看向那老妇,道:“看着眼熟,朕见过你?”
那老妇低头不语。
薛白端起蜡烛,凑近瞧了瞧,很快便想起来了,这是李月菟身边的人,当年在宣阳坊李月菟与薛白是邻居,他也见过这老妇人几次,当时她常常笑着唤他“薛郎君”。
杜妗道:“这是和政郡主的奶娘,忠王余孽。”
“呸。”
那老妇终于开口,道:“老身侍候太子三十余年,谁是篡位者老身不知吗?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才是余孽!”
杜妗被她这么骂也不生气,又指向那几个黑衣汉子。
“说!谁指使你们刺杀的?”
那些黑衣汉子自知必死,竟是个个闭口不言。
杜妗还待再用刑,薛白却已吩咐道:“全押下去杀了。”
“喏!”
当即有禁军一拥而上,将这些人全都押下去,不一会儿,外面便响起了几声惨叫。
杜妗不需要他们也能查到幕后指使,看向李泌,道:“李泌,你七日前暗中见了李月菟,是吗?”
“是。”
“承认了?”杜妗道:“放心,她也跑不了,我已命人拿下她。”
李泌不答,而是转向薛白,道:“陛下,臣方才禀奏之事,还未说完。”
此时此刻,他竟认为薛白还有心情听他说这些。
“说。”
薛白还真是允他说。
李泌道:“臣请屏退左右。”
薛白在位置坐下,一挥手,很快,帐内就只剩下他们几个。
李泌方才道:“杜二娘在洛阳天津桥遇刺一案,臣已查到幕后主使者了。”
杜娘闻言,倒也起了好奇之心,问道:“谁?”
“正是杜二娘你。”
“我?”
杜妗没有任何的慌乱,倒像是听了最好笑的笑话,讥笑了一声,问道:“你是说,我刺杀我自己?”
“不,你是为了制造出有人刺杀陛下的假象。”李泌道。
“我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逼走颜公。”
“李长源,我知你智计了得,但你休想凭几句搬弄是非之语就离间我与陛下。”杜妗终于是生气了,“我虽是妇人,却绝不会在危难关头对自己人下手。”
李泌道:“可在你眼里,颜公并非你自己人,你希望陛下易姓代唐,颜公却忠于李唐社稷。你认为陛下的权力来自于你的谋划,实则陛下生来便是天命所归,你只好除掉陛下身边一切维护他正统的人,比如颜公,比如我。”
“呵。”
“你一开始就想成为皇后,且从来没放弃过这个野心。”李泌道,“为此你刺杀自己,除掉颜公,以此打击后族势力。这次又一手策划,杀了杨妃,为的是激怒陛下,逼陛下赐死我,继而颠覆大唐。”
“你自诩君子,却仅凭臆测,以小人之心揣度我之所想,可笑至极。”杜妗道:“陛下不可能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陛下知道。”
李泌忽然吐出这四个字,使杜妗终于愣了一下。
“这些真相,想必陛下一直就知道。”李泌已转向薛白,道,“杜二娘是陛下的刀,陛下要以她威慑我等臣僚,因此始终纵容她。但陛下可有想过,你本就是李唐天命所归,不须倚仗杜二娘,她是陛下的心魔。”
元载听了,心中忽感到一阵恐惧。
他抬头看去,只见薛白已完全隐在黑暗中,心思深不可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