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3区的高墙之上，庄先生揖礼之后，便向后仰去。

    风声呼啸。

    灯笼摇曳出破碎的红光。

    笼罩在墙头的幻梦解除——

    顾慎回头瞥了一眼，他也随着庄肃一同跳了下去，两人平稳落地，隐没于夜色之中，庄肃带着他向着远方走去，步伐并不快，但是十分平稳，每一步的距离似乎都经过了丈量，这应该是一个很严谨的男人，衣衫上没留下什么褶皱，净土覆盖之后的冰霜残渣也都被他用精神力进行了清理。

    顾慎在离开S3区高墙之前，还用“炽火”进行了扫描，为了确保庄肃来过的痕迹不会被发现，他本想做一下“收尾工作”……但没想到这些工作已经被完成了。

    这也是他查不到中立者线索的原因。

    庄肃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讯息……

    只是庄先生一定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命运之眼”这种离奇古怪的封印物，可以无比清晰地读取三年前的日记内容。

    这件事情顾慎还没有对庄肃说……

    这是一种“高级处刑”。

    桑洲窟封闭了三年，但其实大剿杀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年里，古文会的秘密成员脱去了一件衣服，同时穿上了另外一件衣服。

    “中立者”。

    其实都一样，都见不得人，也照不得光。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顾慎问道：“那些【灯笼】……是‘古文会’的产物么？”

    他之所以怀疑中立者的身份，就是从【灯笼】开始的。

    离开狮子巷，他就没见过这种【灯笼】了，当时陆南栀告诉自己，这是只有老陆才会做的东西，已经绝版了，用一个少一个。

    “算是吧？”

    庄肃的声音有些缥缈，他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过往，缓缓说道：“很久之前，我曾在大都区工作，那时候我跟随着一个姓陆的年轻天才……”

    顾慎问道：“陆承？”

    真是一个遥远的名字啊……

    庄肃一怔，旋即点头：“对，陆承。”

    庄肃笑着问道：“你认识他，他还活着？”

    “他……已经死了。”

    顾慎声音很轻：“不算认识，陆承先生是我朋友的父亲。”

    良久的沉默。

    “也是……当年加入古文会的，又有几个还活着？”庄肃的笑容依旧，只不过多了两三分的悲凉，他继续说道：“【灯笼】的技艺是我跟着他学的，后来我离开大都，在桑洲窟进行‘研究’，没想到【深海】忽然发出了通缉令，内陆的古文会几乎是一夜之间崩离……我们这种栖居孤岛的倒霉蛋，反而成为了幸运儿。”

    当年的屠杀，是毫无预兆的。

    至少在东洲是这样。

    顾陆深和赵西来，直接把江北江南肃清扫荡——

    而桑洲窟，这片被所有人遗弃的荒芜之地，由于当时【深海】还未搭建至此，反而逃过了第一批剿杀，庄肃和其他古文会成员得知风声，立即转入地下。

    “也算是有惊无险了。”

    庄肃心有余季地感慨道：“我们后来得知，外面的那场‘清扫力度’无比可怕，在桑洲窟幸存的成员，原先的‘老师’，‘朋友’，没有一个能够联系上……”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那些人，全都死了。

    古文会的过往，是一团黑色的，悲哀的墨。

    每次提及，都让人感到悲伤。

    说到这，庄肃便不再开口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

    最终，庄先生带着顾慎，来到了S12城区。

    “‘中立者’的基地……建在这里？”

    顾慎万万没想到，自己距离中立者，竟如此之近。

    “这是南窟最安全的地方。”

    庄肃道：“如果真的发生了大规模的超凡兽潮，S12区的壁垒，也一定是抵抗时间最长久的……”

    “这倒是。”

    顾慎点头：“不过以你的力量，应该可以将‘炽浪教会’剿灭才对……”

    庄肃嘶哑说道：“桑洲窟真正的敌人，不是‘炽浪教会’，而是无处不在的‘风暴信仰’……如果没有外来者，即便刺杀他们，也救不了这里的苦难，因为一定会有新的‘统治者’出现。而这种事情，一旦失误，被【深海】捕捉到异样，我们的希望就彻底磨灭了。”

    中立者，不像是自己。

    他们无法暴露在阳光之下。

    “炽浪教会”的那些极端者，不在乎实验，不在乎一切，因为【深海】也不在乎他们……

    可【深海】在乎古文会。

    “我们怀揣着更大的希望。”

    庄肃深吸一口气，道：“所以……在光明垂降之前，我们必须忍受这些屈辱。”

    ……

    ……

    庄先生带着顾慎来到了S12区的一处偏僻角落，他所过之处，精神笼罩，皆入幻梦。

    顾慎顺手补上了一缕炽火。

    很快，两人来到了一面“井盖”前，庄肃用精神力挪开井盖，顾慎跟着他一同向下顺着管道爬去……S12区是桑洲窟的富人打造，这里的地底排水系统修筑地十分精美，只是谁也没想到，在更深之处，还藏着一个庞大的“基地”。

    “基地位于地底五十米。”

    庄肃道：“其实在S12区正式规划前，这里就已经开始‘建立’了，那个时候的古文会还是合法组织，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了‘议会’批准的。”

    “议会批准？”

    顾慎皱眉问道：“那不就在【深海】数据库里留下了档桉？”

    “有一部分，是图灵先生特批。”

    庄先生低声笑了笑，笑声里有些许得意，“您接下来看到的……就是‘特批项目’。”

    顾慎沉默。

    庄肃带着他一路往下爬，最后来到了一片“开阔”之地，S12区的地底五十米，被开凿挖掘出了一个相当空旷的“空间”……这倒有些像是景山言所说的“群星计划”。

    只不过这个深度，还远远不够。

    如果真有什么源质风暴来袭，这片位于地底五十米的基地，可能连半年都抗不过去。

    所以，中立者的研究，便几乎不可能是“群星计划”了……

    庄先生带着顾慎，来到基地，【灯笼】燃烧着精神火光，屏蔽着【深海】的讯号……

    基地的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待。

    看得出来……对于庄肃的这次行动，中立者是十分重视的。

    “老默。”

    庄肃远远就点头示意，然后对顾慎介绍：“南窟S12区的原负责人，祁默。”

    这是一个头发乱糟的中年男人，穿着一声满是油污的修理工大褂，带着肮脏的棉麻手套，手里还攥着扳手……顾慎脑海之中有一缕电光闪过，他看着眼前的男人，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我见过你。”

    顾慎认真凝视着祁默，然后缓缓说道：“S12区放粮的那一天，你出现过……”

    “你竟然记得我？”

    祁默咧嘴笑了笑。

    庄肃行事，向来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既然他把顾慎带来，便足以说明……顾慎是值得信任的人。

    于是他没有否认，而是给出了认可：“年轻人，你的眼力够好。”

    “那一天来围观的人很多，可是最后没有‘登记’的人很少，既然选择来看了，不妨拿点东西回去……基本上大家都会这么想。”顾慎平静说道：“我对S12区进行身份登记，就是想找出‘中立者’。”

    祁默摇头：“可是你应该知道，中立者是不会进行登记的。”

    “是。”

    顾慎道：“所以才要登记。”

    祁默怔住了，他忽然明白了顾慎的意思……

    登记的人，就可以排除。

    那些未曾登记的人，才是真正的“中立者”。

    祁默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单单从这几日的表现来看。

    顾慎以“东洲救援者”的名义，把“中立者”所做的事情，放在台面上做了一遍……尤其是在独自一人解决了“兽潮危机”之后，S12区的民众好感度直接拉满，许多人都认为这位小顾先生，是千载难逢的好人，可从“登记”这件事的处理，便足以确定。

    这个年轻人，并不简单。

    “所以，如果我们一直不来找你……你就会从剩下的那些人中，开始寻找么？”

    “当然不会。”

    顾慎平静道：“我既然做出了这些事情，就是希望‘中立者’主动来找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可能会被源之塔和光明城盯在眼里……主动去找你们，如果引起注意，将会给你们招来灭顶之灾。”

    “……”

    祁默神情有些复杂起来。

    他望向庄肃，以心声询问：“查清楚没，这小子什么来历？”

    “介绍一下……”

    庄先生笑了，他荡开精神力，在基地里说道：“小顾先生……就是图灵先生留下的遗言里，古文会等待的那把【钥匙】。”

    祁默：“？？？”

    精神之音，在基地里卷荡，原先寂静的中立者基地，在短短十秒之内，挤出了许多道身影……有老有少，竟然有数十个。

    “钥匙？！”

    “传说中的‘钥匙’？！”

    “‘钥匙’真的存在吗？”

    顾慎沉默地站在基地门口，哭笑不得看着这些人，接受着一道道或欣慰，或好奇的目光……前者大多来自于老人，后者则是来自于年纪尚浅的“新鲜血液”。

    “我们在这里栽培新的‘中立者’。”

    祁默从震惊之中缓了过来，他连忙解释道：“这些孩子们，就是新一代的‘古文会’成员，我们虽然与外界失去了联络……可古文会的意志，永不泯灭。”

    他回头看着后面那帮少年青年：

    “每一位‘中立者’，都将铭记‘古文会’所发生的过往，只是我们位于桑洲窟，能做的实在有限，至少寻找‘钥匙’，我们是帮不上忙了。”

    看着这几张年轻的面孔。

    “没关系……”

    顾慎笑着安慰道：“钥匙不是已经找到了么？”

    “小顾先生，请随我来。”

    祁默挥手屏退了其他人，他带着顾慎，向基地走去……中立者的基地并不简陋，因为修筑极早的原因，这里有相对完善的实验仪器。

    他对顾慎展示了几个项目。

    古文会当年所研究的，是如何将“古代文字”与“现代科技”进行相融……【深海】就是这么诞生的，图灵先生制造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系统，并且用“福音盒”作为承载，这才创造出了这么一个空前绝后的“AI程序”。

    在桑洲窟基地，顾慎看到了一些有趣的物事。

    “这是‘翼铁’。”

    祁默展示了一块羽翼模样的薄铁，他认真说道：“由于‘古代文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们挑选了一个最为有用的‘字符’，进行了刻画，并且命名为‘翼’。这枚文字，就像是东洲的清冢陵园，可以起到一定的‘超凡功效’。”

    “附加了‘翼’之字的红银合金，再配合源质……就可以飞翔。”

    祁默认真说道：“当然，其他材质也可以，前提是能承受‘古代文字’的威压，以及超凡源能对物质逻辑的潜在破坏。”

    诸如此类的研究，还有不少……

    桑洲窟的这些古文会成员，专门负责提取出“高效率”的单个文字。

    参悟古文，难。

    可再难，也有一个时限……如果只需要参悟一个，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到。

    单个文字，也可以引动规则！

    “这是谁想出来的……”顾慎忍不住感慨道：“这是一个天才。”

    他忍不住想起了一人——

    在北洲，有一位喜欢钻研古文的大人物。

    北洲四公之一，镶尘！

    镶尘大公，对古代文字十分热爱，可谓是“呕心沥血”，他在这上面花费的时间不计其数，只是进展太慢……可惜他从未接触到“翼铁”这种东西，否则以他的勤奋，此刻也不至于一事无成，至少已经掌握一些实用的“古文”了。

    祁默和庄肃面面相觑。

    两人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是……图灵先生想出来的。”

    “图灵先生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一个人，几乎想尽了‘古代文字’的所有研究方向，直至如今，我们还在延承他的思路，进行研究……”

    庄肃喃喃道：“古文会建立初期，因为有这种伟大人物的引导，我们才能快速发展。在最原始的‘研究者’中，能够摆脱他的影响，自己进行独立创造的，都算得上万中无一的天才。”

    陆承算一个，景山言……可能算是半个？

    至于尹恩这种，没资格列入其中。

    “时至如今，我们仍然不知道……图灵先生的脑袋究竟是怎么装载如此多奇思妙想的……”祁默感慨道：“他比【深海】还要不可思议。”

    “好了，言归正传。”

    祁默带着顾慎，来到了基地最后的门前。

    他和庄肃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深吸了一口气。

    “钥匙先生，桑洲窟‘中立者’的最大研究项目，名为……”

    “神卷。”

    ……

    ……

    （今晚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