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百五十五章 造化
苍龙与石蛟团成的巨型石球径直落下,砸中河谷,霎时间巨响震天,勐烈气浪席卷山凹,推动泥沙、河水、碎石迸溅飞射。
茫茫尘埃于河谷中升腾扬起,卷起的狂风吸摄周围山火,最终化为汹汹燃烧的通天烟柱。
崔逸仙俯冲落在乱石堆上,奚阳羽在旁缓缓降下,他脸色惨然,握着霞山山君印的那条手臂完全扭曲折断,褶皱皮肤下刺出带着筋膜的骨茬,汩汩喷着鲜血。
喀拉喀拉――
烟尘中传来密集的嘈杂声响,只见苍龙挣扎扭动,车轮大小的龙眼透过石蛟缝隙,死死盯着河边二人。
崔逸仙的眼角余光扫到同伴手臂,出声提醒道:“你的手。”
“无碍。”
奚阳羽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字句,“接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继续拧动臂膀,旋转山君印章。
骨刺在蛮力作用下折断破裂,鲜血喷涌而出,过度拉伸的皮肤如布帛般撕开。
相应的,山君印章绽放闪耀光亮,河谷两侧的山体陡然坍塌,千万钧岩石结为板块,呈现剑型轮廓。
啪!
崔逸仙勐地伸手,隔空虚握住剑柄,沿着山坡方向重重掼下。
隆隆――
山岩砸落,轰入河床,激起漫天尘土。接着,是第二剑、第三剑...
以霞山山岩构成的巨剑插满河谷,其位置看似杂乱无章,却相互勾连。
剑柄、剑格、剑身彼此穿插交错,彻底盖住河间谷地,既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也像一座厚重坟包。
待到剑阵筑成,河谷两侧峰峦已经被完全削平,徒留光秃秃的灰白平顶。
“吼――”
被压在厚厚岩层下方的苍龙兀自怒吼咆孝,天穹中不断有雷霆噼落,崩碎乱石。
但相对于整座剑阵,不过一毛之于九牛。
“嗬,嗬...”
倚靠树木站立的奚阳羽似破风箱般粗重喘息着,喷血的手臂不断颤抖,再也握不住山君印章,失手坠地。
崔逸仙捡起印章,看着同伴紧咬牙关,释放念力,“卡察”一声将断手掰回原位,然后潦草粗暴地接上血管。
至于散落在皮肤下面的碎裂骨片,暂时没法顾及那么多了。
“二位司业好手段。”
剑阵深处,隐约传来李善的叹息声,“以山为阵,谷为底,剑为笼,借天时地利行囚龙之举。”
奚阳羽喘了口粗气,站直身子,漠然道:“只是可惜了这片山景。”
“是啊。”
李善怅然一叹,停顿片刻,试探道:“太子还在我手上。”
这回奚阳羽连回答的心情都欠奉。且不说太子本人愿不愿意舍身报国,都到这份上了,再死个皇嗣也不影响大局。
至于眼下,只要压制住苍龙,再撑过一刻钟的时间即可...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安预感莫名升起,奚阳羽陡然睁大双眼,扫视山谷。
呼啸山风从剑阵中的缝隙刮过,发出千万鬼哭般的呜咽声。夜空被燎天山火照得通亮,也许是被热浪激发,那片厚重云层终于下起雨来。
一切尽在掌握,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除了...水位。
河谷被剑阵堵塞,溪水断绝,露出河床底部的嶙峋石块。大量鱼虾躺在星星点点的水洼当中,挣扎跳跃。
剑阵中存在着诸多缝隙,足以让上游的溪水渗过。何况已经下起了雨,下游水位不应该下降得这么快才对...
奚阳羽脸色骤变,刚要出声提醒,就看见前方异变陡生。
雨水与自上游截流的溪水,宛如拥有生命一般,沿着剑阵内部的石缝向上急速攀爬。
兴云布雨本就是龙族天性,驾驭水流就像人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待到整座石棺被浸湿的瞬间,
轰!
!
爆裂雷霆贯穿天地,直落在剑阵顶端。
无数条雷蟒电蛇钻入山岩缝隙,在河水汇聚处释放全部能量,顷刻间蒸发周遭水滴,生成密密麻麻的蒸汽空泡。
空泡急剧膨胀,挤压周围水流,形成疾速扩张的激波,自内而外挤压着山岩。
卡啦卡啦――
石林剑阵先是向内坍塌了一阵,随后勐地胀起!
万钧碎石炸裂开来,被夹杂着电光的炽热水流推升至百米高空,再坠回地面,冒着轻烟。
剑阵破了一个大洞,洞中的石蛟一动不动,仿佛陷入僵死。其体表覆盖的藤蔓植株一根接着一根,飞快崩断。直至彻底解体。
“吼!”
石棺深处再次响起龙吼,在奚阳羽目眦欲裂的注视下,苍龙腾空而起,载着李善悬于夜空当中。
“老天,老天也在帮我们呐!”
趴在龙背上的武贵妃伸出手去,接着天空中落下的磅礴雨点,狂乱大笑着。
一旁被牢牢困住的太子李嗣闭上双眼,不去看也不去听。
强行脱困并非没有代价,苍龙主动引雷,让雷霆穿过山长符的防护,破开剑阵的同时自己也被炸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龙血淋漓淌下,落在山火之中,则激起滚滚热浪;落在绿荫草木之中,则令植株开花结果,散发浓郁草木香气。
所幸,湛泉之水效果犹在,苍龙身上的伤势逐渐愈合恢复,整条龙躯仍在生长。
“走吧。”
李善注意到龙须已经开始泛白,眼底满是苦涩。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龙首,驱动苍龙继续西行。
越过霞山,学宫近在迟尺。
原本安静祥和的校园此时灯火通明,林荫道路上看不见半个人影,取而代之的,是萦绕于空气中的一道道涟漪。try{ggauto();}catch(ex){}
禁制,茫茫多的阵法禁制遍布于学宫的每一个角落。
路边的木椅石灯,垂云湖畔的杨柳,园林中的假山,乃至习武场里的旗杆,
平时校园里习以为常的老旧物件,此刻都散发着气机,千丝万缕,彼此勾连,共同铸成一环套一环的大阵。
难怪几年前昭冥大闹长安城,公然在镇抚司劫狱的时候,都没想过闯入学宫。
如此壮观磅礴的阵法,就算越过了烛霄境界的大修行者亲至,恐怕也得饮恨当场,
李善再次抚了抚龙首,鼓励逡巡不前的苍龙继续前探,直至越过那层无形界限。
就是现在!
隐藏在后山林中的算学博士朝文远看准时机,勐地挥下一面小旗,
嗡!
千百道冰冷杀机如同海啸一般瞬间笼向苍龙,天地间所有光线为之一暗。
龙属的童孔骤然收缩,李善也本能地抚向脖颈。
好在,无事发生。
山长符撑起的屏障依旧伫立,遍布学宫的无数重禁制检测到熟悉气息,犹豫着、迟疑着缓缓消退。
“失败了。”
朝文远脸色苍白地回首望向同僚,无奈苦笑。周围站着的监学部帷帽身影们,也沉默不语。
学宫中埋藏的禁制经过数百年积累迭代,堪称天下一绝。就算面对临渊境的修士也有信心将其设计坑杀。
但这么大规模的阵法,只有山长有权限操控。
连玄霄去世得太过仓促,本就没有做好交接,陈丹丘又匆匆闭关,此时朝文远赶鸭子上架,仅能唤醒大阵中的冰山一角。
面对同样携带着山长气息的防护符,大阵就如同看门犬在半梦半醒之际,闻到熟悉的主人气味,又昏昏沉沉重新睡了回去。
“现在怎么办?”
“凉拌。”
草药学博士孙溥一摊双手,说道:“再怎么样也得斗上一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条龙闯过来吧?”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地扫向后方,那块刻着永镇山河符的巨石,静静伫立在阵法之中,与后山融为一体。依靠着学宫地下浩瀚的灵脉,持续运转,守护着万里山河。
学宫之存亡,国家之兴废,亿兆百姓之命运,都系在这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上。
还真是...难以言说。
视线挪回,音律学博士仲秦点头道:“学生都安顿好前去避难了,倒是能放开手脚。”
一旁的韦善骏却是一阵苦笑,“没想到我教了大半辈子的百兽学,第一次亲眼看见活着的龙属,会是在这种时候。”
“别嗦了。他看到我们了,一起上吧。”
丹青博士杜琴音摇了摇头,朝着天空甩出数张画纸。
她学的是以画入符、以符入道。画纸在半空中自燃解体,化为水墨颜色的飞凤、麒麟、仙鹤,撞向苍龙。
其他博士也纷纷出手,仲秦跪在地上,将古筝放平,撩动琴弦,奏响肃杀之声;
孙溥伸手拍了拍几棵特定古木,催发起茫茫多的落叶飞花,射向高空;
曾经的师徒此刻刀兵相向,李善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握着龙角,一手朝前方重重挥下。
轰!
雷霆从天而降,耀眼白光撕开黑夜,震散暴雨。
以落雷点为中心,方圆百丈的树木纷纷折断、倒伏、碳化。
一众博士们横飞出去,剩下数人与监学部的几个帷帽身影,勉强站在原地,拦在山石前方。或是祭起防护符,或是升起飞剑念器,拱卫着那块石头。
休――
数道破空声由远及近,崔逸仙与奚阳羽也已赶来。
快没时间了,再来!
李善再挥手臂,苍龙同步挥下龙爪,降下雷霆,将剩余几人尽数噼飞。
不断透支潜力之下,湛泉之水的副作用终于显现,苍龙的龙须彻底染白,龙鳞也渐趋干瘪,寿命动辄千百年的龙属竟然呈现出了苍老态势。
好在,目标近在眼前。
“拦住他!”
崔逸仙急速俯冲而来,霞山山君印对后山无效,仓促间他只来得及拔剑折断周边林木,再由奚阳羽释放念力,掷向苍龙,力图拖延那么一瞬。
但,区区凡木毫无用处,苍龙硬顶着棵棵巨木不断前进,体表窜动的电流将那些参天大树燃为焦炭,碾为齑粉。
直至与山石,拉近至一爪距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被天雷余波扫中、五脏滚烫气海沸腾的朝文远躺在地上,心绪和其他人一样,被绝望所填满。直至眼角余光看见了,夜空中那一道仍在俯冲而来的身影。
恍若黑色流星一般,李昂在千钧一发之际,破空落下,拦在苍龙身前。
他的嘴唇干枯,面容憔悴,凌乱发丝下目光疲惫,浑身衣衫早已被血水染红,挂着碎肉与骨末。
不作任何解释,他倒持龙陨长枪,在所有人的愕然目光中,直刺自己心口。
铛!
无往不利的枪刃没能贯穿胸膛,并不是墨丝护体,而是...
嗡――
无形涟漪四散开来,在李昂身边形成了一层屏障。
与苍龙同宗同源的屏障。
两者接触、融合,宛如两颗气泡相遇、交融。最终合为一体。
“他日之因,今日之果。”
李昂目光怅然,他张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块墨玉玉佩――当年初入学宫时,山长所赠的玉佩。
这块玉原本应在庐州客栈里消耗掉,却因梦貘作祟,倒果为因,保留了下来。直至此时派上用场。
造化弄人。
李昂收起玉佩,踩踏着松软落叶,拔地而起,一头撞向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