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王怡秋茫然不知所措时，她感觉到身后有些吵嚷，紧接着，自己的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王怡秋回头，就看到了江龙昌那张老脸。

    江龙昌一边对她笑着，一边又扭着头，跟周围的鬼魂道歉，“不好意思啊，见到个朋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住，刚才挤着诸位了。”

    周围鬼魂也就是翻个白眼，嘀咕几句，便转过了头。

    也就是在酆都了。换成人间，江龙昌这么个老大爷说王怡秋是自己的朋友，周围人肯定会生出许多想法来。而在酆都，这种跨越年龄的交往实属平常，有时候还牵扯出一些有关生离死别的陈年往事，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王怡秋很是惊喜，“龙叔！这么巧！”

    “是啊是啊！你怎么回来了？”江龙昌先是大声应答，后又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回来的？是黑白无常给你开了后门？”

    王怡秋有些尴尬。

    她还是象牙塔里的学生，对于走后门一事相当鄙夷。学校里有谁和老师关系近一些，都免不了要被同学们嘴几句。

    现在，换成她自己走了后门，还被人直接点了出来，就有些挂不住脸。

    转念，王怡秋就叹了口气，无奈道：“嗯……我……我很幸运……”

    单就她家遇到的事情来说，实在是和“幸运”沾不上边。小侄子黎云遭受无妄之灾，她更是年纪轻轻就惨死。

    可想想死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她跑出了酆都，但没有成为城墙外的饿殍；小区里那个史老太几乎吃掉了他们小区的所有鬼魂，她则侥幸活了下来；饿殍侵袭人间的时候，她守在三院，虽说是出了力，但真正挡下那些饿殍的是尹士康和之后赶来的黎云，这过程中也有认识的鬼魂不幸战死……现在，她还有机会回到酆都，回归到正常鬼魂的道路上，怎么不算是“幸运”呢？

    江龙昌有些耳背，没听清王怡秋的低语，但看小姑娘的神态，也知道她在外面肯定是遇到了不少事情。

    其实，李叔也有跟他提过两句。只是李叔也只是听黎云、尹士康转述，再和江龙昌闲聊时提及，说得就有些简单了。

    江龙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王怡秋。

    他好多年没和这种年纪的小姑娘接触了。他女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工作、并准备结婚了，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的多愁善感，也没遇到那么多、那么复杂的麻烦。再往后，他就是只会给小辈发红包的老头子，问几句读书怎么样、工作怎么样，就再无其他话题。

    “对了，我找了份工作！酆都现在到处都要钱，可不像从前咯！”江龙昌换了话题，语气轻快，又有些愁苦。

    王怡秋刚好想问这些。

    江龙昌说道：“我在那个连锁超市打工呢。就是那个零、二十四。”

    “‘0-Twenty-FOR’？他们不都是招年轻人吗？”旁边一个路人鬼魂突然插嘴。

    江龙昌连连点头，“对对对，就那个英文的，‘佛’什么的。”

    “他们招人不是有年龄限制吗？”那鬼魂比王怡秋更热心，追问道。

    “收银的都是年轻人，干杂货的都招，我在他们后面干杂货，搬搬东西，理货什么的。”江龙昌说道。

    “老爷子，你搬东西、理货？”那鬼魂斜睨着江龙昌，“我去应聘都没招我呢。说我不行。”

    王怡秋看向那个鬼魂。对方的脸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模样，头发稀疏，顶着个啤酒肚，但看他短袖下露出来的膀子，应该是有练过，个子也很高，看着就像是个干粗活的好手。

    江龙昌也打量对方，淡定问道：“你应聘的哪一家啊？新世纪的那几家吗？”

    那鬼魂诧异，“不然呢？”

    “新世纪的那几家要求太高了，还要考学历呢。”江龙昌摇头晃脑，“我在上世纪西二十四城的那家工作。”

    “您老什么时候进酆都的啊？”鬼魂狐疑地问道。

    “新世纪啊。不过我是四十年代生的。”江龙昌说道。

    “那你到二十四城工作？”对方更惊讶了。

    “是啊。没办法，现在工作不好找啊。”江龙昌依旧淡定。

    酆都以年份和方位划分城区。江龙昌所说的“上世纪西二十四城”，便是1924年的城区，那里的城区风貌便是1924年的风格，住在那儿的居民也多为1924年死掉的人。也不全部都是1924年去世的人。就像是江龙昌，他老婆翠姐先于他去世，进酆都后就有了住房，江龙昌这个后来者也就直接搬进了翠姐分到的房子里，并未住在他死亡那年的城区。

    酆都城区之间的交流还算频繁，甚至有不少人好奇于其他城区的状况，在城区之间到处乱窜，也时常有鬼魂在酆都城内寻亲。

    毕竟鬼魂的“寿命”是无限的，在酆都巨变前也不用工作赚钱养活自己，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慢慢探索那些时光的痕迹。

    可话又说回来，习惯了现代便捷生活的人很难在早年的城区里住下。人们怀念童年、怀念青春、怀念往事、怀念故人，但不会怀念家徒四壁、连空调和抽水马桶都没有的那个居住环境。

    而且，麻烦的不仅是居住环境。

    那鬼魂摇头晃脑起来，“那你现在住哪儿？住在新世纪城里，每天到二十世纪二十四城往返？这路上得花多久啊！”

    “也不久，来回也就四个小时。比我刚上班那会儿可方便多了。”江龙昌乐呵呵地说道。

    酆都城大，是因为这里住着几千年来积累下的鬼魂。但每年能进酆都的鬼魂其实并不算多，都赶不上一个特大城市的常住人口。这也让酆都的环形城区构造不太符合交通规划。

    “还要换乘吧？我记得地铁只到八十城、还是九十城。”

    “地铁也就十分钟，之后坐公交车，然后走路。嗨，也就是我腿脚不好，不然三个小时就差不多了。”江龙昌不以为然。

    那鬼魂脑袋摇晃得更厉害了，“那还是您老爷子厉害！我可受不了这罪。我也就刚来的时候去过一次五十城，那地，都是土路，还有些泥巴路，公交车也没有。反正也不用吃不用喝，节约点就是了。老爷子您缺钱啊？家里后辈没给您烧点？”

    “烧了烧了，烧了不少呢。我女儿孝顺。我老兄弟也定期给我烧钱。但总归有备无患嘛。多存点钱，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江龙昌感叹道。

    这一感叹，让周围的鬼魂都七嘴八舌地叹气起来。

    谁都没想到，这死都死了，都进酆都躺平那么多年了，突然又需要工作了。那些来酆都时间久的鬼魂，都不能适应；而新来的，更是大受打击。

    当然，酆都那么多鬼魂，总有鬼魂心态不错，意志坚强，很快就重新规划自己的死后生活了。

    如江龙昌，就适应得挺好。

    也有鬼魂被激发了冒险精神，跑去探索仙山仙海的。

    王怡秋听着众人的议论，感觉自己懂了些什么，但不明白的东西更多。

    江龙昌和别人搭了几句话，又想起了王怡秋，“你现在有住的地方吗？有工作吗？”

    “我……我想先去派出所……”王怡秋迟疑着说道。

    江龙昌看看地铁电视上显示的时间，“那我先陪你去派出所吧。你有手机吗？”

    王怡秋摇头。

    她上次来酆都的时候还抓着手机呢。但死了那么久，这些身外物早就都放在家里了——也是不好带出来，怕黎菁菁多想。

    “那我还是先陪你去派出所，再给你买个手机。没事的，这都是小钱。”

    “能在‘0-Twenty-FOR’打工，这肯定都是小钱了。”之前插嘴的那中年鬼魂又一次插进了这对话中，语气嫉妒。

    江龙昌笑了笑，有些得意，又有些谦虚，“新世纪的店不好进，往前走嘛。老城里还挺缺工的。”

    中年鬼魂摇着头，不愿吃这苦。

    倒是他旁边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若有所思，“那些老城里也有店啊？都招工吗？”

    “都招啊。”江龙昌答道。

    中年鬼魂嗤了一声，“你去过老城没？”

    “去过八十城。”年轻人扬了扬下巴，“当年那些苏式建筑还挺有味道的，还有几条石板路……”

    中年人直接别开眼，一副不屑和对方谈下去的模样。

    年轻人顿时涨红了脸。

    中年人目视前方，“小年轻连蹲坑、痰盂都没见过，还‘挺有味道’的。那可不！楼里面都是味道！”

    “哪有那么夸张呀！再说了，现在也不需要上厕所了。”江龙昌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又拉住了王怡秋，“到了到了。我先陪你去派出所。”

    他们随着要下车的人群出了车厢。

    听身后的响动，中年人和小年轻似乎是吵了起来。

    王怡秋回头，只看到了许多人头，闹哄哄一片。

    “唉……自从城中心的老妖怪出来之后，这气氛啊……”江龙昌叹息。

    王怡秋看向江龙昌。

    “你还不知道吗？”江龙昌将酆都城内发生巨变的事情告诉给了王怡秋，“……现在还有不少人守在那海边，在想办法造船渡海呢！”

    他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这地铁、公交、房子，还有那个超市，其实都是中心城区的老妖怪在用妖术维持。有人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用酆都城内的材料造船，造出来了也没用，老妖怪们不想让人靠近那座山，就没人能渡过那片海。”

    王怡秋的神情渐渐变了。

    她一直攥着拳头，就是捏着那一片鱼鳞。

    难道……

    王怡秋叫住了往前走的江龙昌，“那要怎么到中心城区？怎么去那片海？”

    江龙昌诧异，看了看王怡秋，看得王怡秋脸色僵硬。

    王怡秋不知道能不能把锦鲤的事情告诉给江龙昌。

    黎云他们有跟江龙昌说过吗？

    江龙昌善解人意地说道：“那我带你去吧。我其实也去过一次。”

    王怡秋扬起眉，藏不住自己的惊讶之色。

    她没想到江龙昌也是那么好奇的人，也会有这种年轻人的冒险精神。

    再一想，江龙昌都在上世纪二十四城的便利店里打工了，这份拼劲和灵活的头脑就是好多鬼魂所没有的。

    江龙昌笑笑，“我那老兄弟也跟我问过好几回。这酆都的变化啊……还有人间的变化……没人能独善其身啊。”

    因为有李叔在人间，江龙昌知道的事情比许多鬼魂都多，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又一次站在了时代变化的分界线上。

    活着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按部就班地如大多数人一样努力干活，养活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所谓“时代的风口”，听到许多人在说，他也跟人乱侃，但直到自己儿子质问、埋怨他当年没发财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至于这一次，江龙昌没有任何充当“时代弄潮儿”的想法。他只是和李叔、黎云一起讨论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想着在下一次……下一次可能遇到危险时，不要再束手无策地守在城门口等候，最后等到的还不是喜讯，而是自己老兄弟、自己儿子的死讯……

    他拉了王怡秋重新返回地铁站台，“先坐地铁，然后转公交，之后就得走路了。也可以借一辆车。我干活的超市里有自行车可以借。”

    王怡秋懵懵懂懂，如上一次来酆都一般，跟在江龙昌身后。

    他们下了地铁，出站，看到的是不同于之前的城区。

    王怡秋回了一下头，眺望不远处的高楼。

    “得快点了。错过这班公交，后面就得等了。”江龙昌催促了一句。

    王怡秋急忙收回视线。

    公交车站很简陋，就一个铁皮站牌，还非常有“质感”。

    王怡秋看着那站牌上的锈迹，忽然意识到了地铁上中年人和年轻人那番争执的原因。

    她是零零后，还出生在经济条件尚可的瑶城。倒不是说瑶城就没有老旧城区了。只是王怡秋没去过瑶城的老城区。她的生活轨迹和这些地方无缘。她这辈子都只在电视里见过这种场景。

    到站的公交车也非常有年代感，不光没空调，还有售票员。

    王怡秋盯着那售票员看了两眼，又小声询问江龙昌，“这也是招的人吗？”

    “嗯。以前是那个叫什么……哦！志愿者！是志愿者在做。听说有许多小孩，小时候想要当公交车售票员。”江龙昌抬手买车票，还帮王怡秋一起付了钱，“现在都是招人。而且要求比超市还高。”

    江龙昌的付款方式和环境不太融洽。

    他在售票员的掌机上刷了那印在手腕上的腕带，“滴”的一声，提示付款成功。非常现代化。

    随即，售票员的举动又将王怡秋拉回到了“这个时代”——对方撕了两张票给江龙昌。

    公交车上乘客还不少。在酆都，也没有让座的习惯。大家都死了，就是带着生前的伤病，那也影响不大。

    江龙昌和王怡秋挤在了人群间。

    王怡秋感觉有点儿胸闷。

    车窗开着，但并没有凉爽的风吹进来。

    也可能这只是王怡秋的心理作用。

    她不喜欢这种拥挤的环境。

    外头灰蒙蒙的城区也让她感到陌生。

    更让她忐忑的是她即将要做的事情。

    她握紧了掌心的鱼鳞。

    那鳞片微微发烫。

    似乎是被她的手焐热了。

    又像是鳞片自身在发烫。

    好像……

    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