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菁菁做了一夜混乱的梦。

    梦境最初是她定做了一只手工洋娃娃，以王怡秋为原型，带着点儿卡通风格，十分可爱。可紧接着，她就看到娃娃身首分离。娃娃的惨状和王怡秋的死纠缠在了一起，不断在梦境中重复，又猛地消失。

    她好像中途醒了过来，从这场噩梦中苏醒，可很快又陷入了另一段梦境。

    她很确定那是梦境，因为她在梦中行走自如，走出了家，走出了小区，在陌生的街道上闲逛。

    一转眼，她来到了花鸟市场，看到了拥挤的水箱中有一尾特别漂亮的小鱼。

    黎菁菁认识能吃的河鱼、海鱼，还有，便是公园池塘里常见的锦鲤。

    她还记得王怡秋小时候去公园玩，喂锦鲤、喂鸽子……

    黎菁菁有一些恍惚，感觉到有一只小手拉了拉自己的衣摆，用甜甜糯糯的声音叫着“妈妈，我想要这个”。

    黎菁菁一低头，什么都没看到。

    她再抬头的时候，便又被那一尾锦鲤吸引。

    她生出了一种冲动，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做点什么。

    “妈妈，我想要这个。”

    年轻的女生带着笑意，声音哽咽地说着。

    真奇怪，小秋以前从来没有要养过宠物。她好像从小就知道养宠物的麻烦，对此没有兴趣。

    为什么现在……

    黎菁菁睁开了眼。

    她感觉脸上湿漉漉的，抬手摸到了一手水渍。

    叹息声从身边传来。

    黎菁菁转过头，看到了正在擦眼睛的王升。

    “我梦到小秋了……”王升低声说道，“她跟我说想要养鱼。真奇怪。怎么会梦到这种事情……爸以前钓鱼、养鱼，也不见她感兴趣。”

    黎菁菁声音沙哑，“可能是因为那条鱼特别漂亮。”

    王升侧过头来。

    他看了一会儿黎菁菁，拿了纸巾给她。

    黎菁菁擦着眼泪，“是一条特别漂亮的锦鲤，颜色特别好看，在水里面五颜六色的。”

    王升沉默地听着。

    良久，王升说道：“要不，把电视柜收拾出来？还是放在饭厅？”

    “放在饭厅吧。弄个落地的水箱。爸以前就买过那种的吧？”

    “啊，是啊。那个坏了，扔掉了。”

    “买个新的吧。”

    “嗯。星期六我去花鸟市场看看。”

    “好啊。你记得打视频电话给我，让我也看看。”

    “嗯。”

    夫妻两个躺在床上，静静地说着话。

    要不是两人的眼眶还红着，这听起来就是最普通的闲话家常。

    宋英英小声问道：“你给他们看到了什么样的锦鲤？会不会找不到一样的啊？”

    “我只是给他们一种暗示。”黎云说道，“实在不行，周六我跟着他们。”

    “你又不能跟着他们一辈子。像今天晚上那样……”宋英英嘀咕，想到了黎菁菁看到断头娃娃的那一幕。

    黎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能让他们彻底忘记我吗？”王怡秋忽然问道。

    宋英英一惊。

    尹士康都侧头看向了王怡秋。

    黎云摇头，“大概不行。而且，就算他们忘了你，还有其他亲戚朋友记得你，可能会提到你。家里面还有很多你的东西。”

    “那，让他们不要再思念我，不要再悲伤呢？”王怡秋又问。

    黎云还是摇头。

    他的确能影响到人的情绪，甚至能做到强制灌输某些想法，可这都是暂时的。他不能直接给人洗脑，永久地影响一个人。

    至少，现在还做不到。

    黎云心中说道，想起了黑白无常对自己的提点，瞥了眼还留在这儿的白无常，又叹了口气。

    他看了看还躺在床上的王升、黎菁菁夫妇，又看了看站在床边的王怡秋。

    一家人，那么近，却隔了阴阳。

    如果能让他们忘记彼此，或许就不会痛苦了。

    可那样真的是一种正确的解决办法吗？

    黎云有些动摇。

    “那等周六，我们再来吧。”宋英英揽住了王怡秋的肩膀，“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别担心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嗯，就是调整好自己。你听黑白无常说的，你渴望你父母，才会无意识地影响到他们。其实以前就有鬼会这样……不过不是直接损伤活人的性命。”

    尹士康说道：“就是没有鬼的影响，活人之间，快乐、悲伤、焦虑这种情绪也会互相传递，还有些生活习惯啊、言行举止、看待事物的态度，也会互相影响。”

    “对啊对啊！”宋英英连忙附和，“像小孩子，就最容易受大人影响，有样学样。”

    “情绪也会影响到健康。”尹士康又道。

    “对对！你去过精神科吗？三院原本就一个神内，这两年分出来了精神科、心理科，从精卫那儿挖来的医生，门诊量一年比一年大。”宋英英又连连点头，“那个叫什么……他们上个月还做了个讲座，叫什么来着……‘精神疾病的躯体化症状’，好像是这个名字。”

    尹士康对此了解的就比较多了。他对三院可比宋英英上心多了，院内的各种活动、各个人员，他都了如指掌。

    不过他到底是年纪大了，对于那些深刻的新知识有些听不进去。

    “赖主任的讲座嘛，上个月十一号，还叫了自己学生充数旁听。在几个科室门口，还有门诊大厅都放了宣传。宣传了也有两三个月。门诊医生都跟病人介绍过。”尹士康说道，“最后就来了二十多人，一半是凑数的。”

    “主要还是现在的人对这事情不重视。”宋英英严肃道。

    尹士康对精神疾病的认识还停留在束缚衣、镇静剂的那一阶段，对心理治疗只有个模糊的概念，于是只能赞同宋英英。

    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说响声似的，没有丁点儿娱乐性，科普性也少得可怜，但让王怡秋心情转好了一些。

    黎云什么都没说。

    “那这边也差不多了。我们回三院吧。”尹士康做了结束语，又向黎云和白无常道谢，“麻烦你们大晚上的跑过来。你们还有事情要做吧？需不需要我们帮忙？跑跑腿，查查资料，我们还是可以帮得上的。小黎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医生，跟着导师去bJ进修的那位，回来了吗？”

    黎云苦笑，“没有。还在那边加班呢。”

    尹士康惊讶，沉吟道：“不会吧？不是跟着导师去进修的吗？哎，我记得他导师是……虽然比费教授差一些，但也没道理给他卖命加班啊。难道是有什么事情要求费教授？”

    黎云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就他盯梢池鸿飞那些天的所见所闻，池鸿飞大概也不清楚自己导师想要做什么。

    而所谓费教授，他都没见到过。

    “他现在是在那边大主任手下的一个小组做事情。他导师好像一直跟着大主任参与会诊什么的……”黎云说道。

    “咦？不是说跟着费教授吗？”尹士康诧异。

    黎云只得摇头，也不知道答案。

    “管他呢！他一个大活人，在医院里当牛马，有什么好担心的！”宋英英大咧咧地说道。

    她在三院见过不少被压榨的医生了，有人熬了过来，有人没熬过去，转去了次一级的医院，每年都有这样的人来来往往，看个十几年，都看习惯了。

    她拉着王怡秋，又催促另外两人，“我们回三院吧！”

    尹士康又看了眼白无常。

    黎云说道：“我就不过去了。等周六的时候，我再过来。到时候看看怎么让你父母养锦鲤。”后一句是对着王怡秋说的。

    王怡秋用力点头，冲黎云和白无常道谢，眼眶里忽然充盈了泪水，“……谢谢你们……”她反复说了好多遍，除了道谢，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黎云拍拍她的肩膀，“你好好的就行了。别想那么多。跟着康叔和英英他们回三院吧。”

    王怡秋再次点头。

    宋英英对着白无常和黎云挥挥手，勾着王怡秋的手臂，拖着她高高兴兴地穿过了房门。

    尹士康看了眼两人，笑了笑，慢悠悠地跟在两个小姑娘后面。

    三个鬼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楼下，踏着清晨的阳光，走向了三院的方向。

    黎云收回了视线，看向了白无常。

    “你们想要做什么？”黎云问道。

    白无常身上是恒定的白光。

    “黑前辈那时候将我和李叔送到了老板那儿……现在是要将这个小姑娘送到……龙那里？”

    白无常挑眉，身上的白光都闪烁了一下，“据我所知，已经没有龙了。”

    “嗯？”黎云一愣。

    “我不知道黑前辈想要做什么……可能就像你说的……不过，不是龙。”白无常慢吞吞地说道。

    黎云脑中灵光一闪。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看到过的一幕画面：黑夜中的池塘，有鱼游过，让水面荡起波纹；还有穿着古装长袍的男人从水池中走出……

    “鲤鱼……是鲤鱼吗？”黎云问道，又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是那个女鬼生前见过的那个鱼妖？他去了酆都？还是藏在人间什么地方？

    又或者是另一只鱼妖？

    鱼妖……

    就算是锦鲤，那逼格也比凤凰差远了吧。换成鲲鹏还差不多……

    “零时新闻”好像发过那种廉价的鲲鹏页游的广告？那种东西前些年倒是流行过一阵，现在热度已经淡了。

    而锦鲤……在现在这时代，锦鲤说不定比凤凰更“好用”。如果再往前推几年，说不定更“好用”。

    黎云神色变得古怪。

    白无常说道：“我该回去了。”他又抬眼看向黎云，“你要多练习你的能力。下一次，至少不用耗费那么久去构建一场梦。”

    黎云哑口无言。

    白无常光芒一闪，消失在原地。

    黎云苦笑起来。

    练习啊……谈何容易……

    ※※※※※

    夕阳残雪：【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那么教育我？你说的东西，有什么用？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我转学了，我闺蜜背刺我，现在唯一能聊几句的朋友是今年刚认识、就在那邮轮上认识的人。他不知道我爸爸是杀人犯。他如果知道了，如果知道了】

    【新学校的人已经知道他杀人的事情了。他们背着我说话，躲着我，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稍微有点儿动作，他们就躲得远远的，好像怕我杀了他们。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杀人的是那个男人，又不是我！我是无辜的，我被牵连，根本没有人理解。

    【你要我坚强。你有杀人犯的爸爸吗？你妈妈有整天躲着你吗？久病床前无孝子。父母也是这样。我有手有脚，都不用她伺候。结果才几天，她已经整天都不回家了。她不会回来了……她叫我自己点外卖，每天都见不到人，说是工作、加班、新工作很忙。放屁！

    【她肯定是准备跑路了。有那样一个老公，她也不想要我这个拖油瓶。她也不让外公外婆见我，不让我见他们。我偷偷去外公外婆家，都没人。他们肯定搬走了。没告诉我。不准备告诉我。邻居说他们有一阵没回来了。

    【那个老太婆，跟我们小区的那群老太婆一样。她肯定在心里面说我的坏话。她肯定叫我杀人犯。我听到他们讲话。他们说杀人，警察来过什么的。他们都知道那个男人杀了人。

    【但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你也一样！你明明知道，你全都知道，我最早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杀人犯，故意看我们家的笑话？你知道的吧？你就等着今天吧？是你报警的吧？

    【你们这群混蛋！你们都是混蛋！】

    【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

    黎云有些疲惫。

    为黎菁菁和王升构建梦境，影响他们的潜意识，让他们忘记娃娃的事情、决定去养一条锦鲤，都耗费了他大量的心神。

    这还和马嘉怡那次事件不一样。马嘉怡那时候，他可以慢慢构建一场幻境，这次却是必须得在天亮前完成一切。

    之前飞跃几座城市赶来、解决洋娃娃、听黑白无常编故事……还有一天就是周六，到时候还要陪着王升去花鸟市场，让他买下锦鲤……太多的事情了……

    他决定暂时放下易心和池鸿飞那儿的事情，休息一下。

    他飞去了宿舍，在开门之前，就听到了室内的动静。

    李叔应该已经早起了。

    手握在门把手上，尖锐的叫声在耳边炸响。

    是庄雪霞的叫声在他脑海中炸开。

    黎云捂住了头。

    他冷静了一会儿，才掏出手机。

    庄雪霞给“怪谈异闻”发了私信。前面是大段大段的抱怨，后面则是刷屏的谩骂，直到被系统给禁了。

    黎云吐出一口气，手指滑动屏幕，看了眼李叔之前发给她的劝诫。

    在黎云看来冷静理智、又带了点长辈关怀的话语，被庄雪霞解读成了居高临下的教训。

    黎云揉了揉额角，听到了庄雪霞的哭声。

    可很快，哭声低了下去。

    黎云听到了海浪声。

    巨大的邮轮乘风破浪，海风拂过面颊。

    黎云仿佛看见了蔚蓝的天和湛蓝的海。

    以及，远处的礁石，和礁石上昳丽的……

    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