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锻造人在天涯
冰冷的风自北方刮来,草皮枯黄,一副灰败之景。奎格芬裹紧了身上的皮裘,举目远眺地平线上隆起的巨大弧线,勾勒出一个矗立着的苍白巨人,那是迷雾山脉的主山,海拔高达五千米。在迷雾山蛮族部落间流传的古老传说中,山神维约维斯化作山猫从山尖跃下,毛皮比雪还要洁白,预兆中的狂狼紧随其后,吼声引发雪崩,要叫各部落去征战掠夺。奎格芬轻轻地叹出一口白雾:“果然,瑞文斯顿的寒冷就跟帝国的炎热一样讨厌。”
“那是你们商人身子骨弱。”老酒鬼轻蔑地说,他****着上身,间或有冰粒撞在他坚实的胸肌上,全身上下仅穿着一件皮裤,一如他还在雅诺斯时的装束那样,只不过没之前那么褴褛而已。毕竟还是半神,虽然因伤失去了究极的暴力,但身躯的强韧度依然不是奎格芬这个凡夫俗子能媲美的。“原来我曾经是一个北国人啊……”他慨然叹道。
奎格芬惊异地望向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早在潘德时期就是赫赫有名的豪杰,如果那个时代有着布罗谢特这样的好事者编排潘德豪杰榜的话,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毫无疑问能稳居前三甲。而那时奎格芬只是一个成天埋头钻营的皇室旁系子弟,在政治的倾轧中苦不堪言。潘德商会共主,点亮血色大陆的流星?那都是红色天灾之后的事情了。认识老酒鬼将近半个世纪,奎格芬惊觉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过往一无所知。
“不要在意,你不知道很正常。”老酒鬼淡淡地说,“其实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也不多,小时候我在篝火旁的雪地里打滚,老爹在旁边看着我,烤着一只冰熊。”
“我的天,你老爹真是会生火。”奎格芬有些夸张地说,“冰熊的肉干烤的话可不好吃。”
“然后我一个人吃完了整只冰熊。”老酒鬼拍打着肚皮,似乎在回味着烤冰熊肉的腥膻与酸涩,“是不好吃,但是能吃饱,而且好抓。不像雪原狼,看到老爹就远远遁走。冰熊总是会傻乎乎地扑上来,然后被老爹一刀放倒。”
“你倒是记得清楚。”
“因为我只有童年能记得那么清楚了啊,”老酒鬼轻声说,语气孤寒如雪,“我的青年跟壮年已经漫长和枯燥到让我懒得去回忆了,每天都在打仗,杀人。直到大陆上只剩下一个国家,我才从这极尽无聊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越短暂的日子,越珍贵。”老酒鬼回头看着奎格芬,眼神寂寥。奎格芬突然有一种错觉:老酒鬼虽然还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可他仿佛却看到了一个站在自己坟茕前的鬼魂,低声诉说着埋葬在墓穴中的往事。
那是阿拉里克·冯·布洛赫短暂的童年。
奎格芬微微打了个寒噤,他从老酒鬼的话语中意识到了一件事:早在卡瓦拉大帝建立潘德帝国之前,喧闹者就活跃在这块大陆上了!
寒风渐渐凛冽,仿佛刀刃一般割着人的皮肤,间或卷起雪尘簌簌地砸在马车壁上,奎格芬早早就躲入了车厢里,里泰迪兰也冻得面色发青,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缰绳了,他手上那层薄薄的皮手套御寒效果本就有限,寒气如针一般贯穿了他手掌的每个关节。
可突然有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仿佛冰冷的洋流中突然注入了一团沸腾的水,先前肌肤都要在极寒中冻裂,可下一秒发梢都险些要在这股热浪中枯焦蜷缩!其中还参杂着一股非常微妙的香气,像是有人在把血滴在烧红的铁上。
一波热浪,再一波!与此同时金铁声如同洪钟大吕一般在迷雾山主峰中的某一处辐射开来,像是把整个世界都放在铁砧上敲打,大锤奏出定型的最强音!声波所及,雪峰坍塌!
狂野的寒风中有清越的刀鸣声响起,绵长得像是新生儿在均匀而有力地呼吸,所有人都听出了刀鸣声中充斥着何等样的狂喜,像是白鹭在清晨振翅抖擞开翅尖的露珠,在与长空扑击前的啼鸣。白鹭注定要投身到自由的青空,而这柄新铸的兵器注定要投身到血腥的杀戮中。
“那是……”奎格芬低声问道。
“没什么,打铁而已。”老酒鬼轻描淡写地说。
迷雾山主峰,海拔五百米处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山坳,山峦的曲线在这里硬生生地被凿出一个向内凹陷的弧度,周围的险峰如同并尖合拢的五指一般将这块地方罩住,入口是一道狭长的一线天,温暖的风从中渗出来。
一线天内居然是一块芳草地,点缀着几朵说不出名字的小花,绿意甚至隐隐有蔓延到灰白的山体的趋势。看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后花园,可有那户人家会在这苦寒之地开辟自己的后花园?
草地上站着三个人,老中少。老人干瘦,中年人壮实,年轻人清秀。老人身前摆着一个与他同高的铁砧,其上置着一把朴素的长刀,刀锋还在微微地振动着,鸣声未绝。老人抬头饮下一口烈酒,低头喷在滚烫的刀身上,白雾升腾,折射出慑人的刀芒。“该你啦。”老人舔了舔嘴唇,炯炯有神地盯着对面的年轻人。
年轻人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解下了自己身后的长匣。他有着一头极为耀眼的灿金色短发,端静地贴合着他的脸颊,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温润柔媚,如果你不注意到他平坦的胸膛与分明的喉结的话,会以为他其实是一位贤淑的贵族小姐。
两米余长的匣子打开,从中滚出一块不大的金属块,黑不溜秋。年轻人抬起头,歉意地说:“能借一下铁锤跟铁砧吗?”
“可以可以,风箱要吗?”老人微微让了让。
“不必了,我用的是冷锻。”年轻人摇头,将金属块放上了铁砧。铁砧旁是一大一小两个铁锤,分量都不轻,年轻人在手中掂了掂,深吸一口气,举手。
“冷锻?”老人皱眉,在他看来这块金属杂质极多,塑性比生铁好不好哪去,不经过高热除杂的话一锤子就能砸出一个豁口,这还如何锻造?
年轻人微微笑了笑,将金属块放上了铁砧。铁砧旁是一大一小两个铁锤,分量都不轻,年轻人在手中掂了掂,深吸一口气,举手。
“喝!”老人瞪圆了双眼,他是锻造的行家,看得出年轻人起手是何等的老练,在锤子上升到最高点时,落锤的角度也已经一步到位。锻造中,首锤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不借助火力的冷锻,优秀的铁匠往往能在首锤就能将铁块敲出剑胚的雏形。
年轻人落锤,锤头在金属表面轻柔地滑过,分明是沉重的铁块,却挥出了和风的效果。年轻人用左手的小锤一锤一锤地挥打着,手法温柔,神色也温柔,仿佛躺在铁砧上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他的爱人。
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地凑到老人面前:“如果把这小子打铁的手法比喻成那啥的话,他是不是在做前戏?”
“呸!”老人没好气的说,“这哪是打铁,胡闹!”他转头冲着年轻人大声吆喝着,“嗨嗨!游戏结束了!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但好歹还是磨练一下再来挑战我行吗?”
“能再给我一些时间吗?”年轻人轻轻地说,他挥锤的速度越来越快,手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开了风,后来敲击声如同暴雨,音爆声震耳欲聋,不大的金属块上狂烈地喷溅火花。铁砧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温度节节攀升,很快达到了灼人的程度。老人的脸色变了,他突然明白了年轻人为何会采用冷锻了,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摩擦空气,生成足以剔除金属内部杂质的热量,他本人即是一个风炉!原理上是如此,但这种事情真的是人力所能及的?
在这阵猛烈而迅疾的敲打下金属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变着,逐渐拉伸,延长。老人神色渐渐凝重,他是潘德最伟大的铁匠,也是资格最老的铁匠,什么奇葩的锻造方式都见过,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在冷锻中所用的手法闻所未闻。
温柔定胚,狂野塑形吗……老人细细咂摸着其中的门道,锻造陪伴了他大半生,他能笃定这种锻造手法容错率无限接近于零,温柔的定胚其实不是难点,实际上任何一个铁匠在这个阶段大多会选用重锤来加速这一过程,而后细致地打制。但年轻人的手法与此截然相反,他在粗暴地将这块金属捶打出他想要的形状!但是每一锤却又极尽细致,起落时角度力道都完美无瑕,弧线此起彼伏,仿佛浪潮一般绵绵无尽,赏心悦目。
年轻人吐出一口浊气,汗水沿着发梢滴落。这块金属被他硬生生捶打出将近两米长的柄,与其说是捶打,倒不如说是捏塑。他丢掉小锤,抬手扶住长柄,举起大锤,砸落!
一锤定音!
大锤与前端金属的撞击声并不爆炸,比起老人之前收尾的惊天一锤相比,这一锤就像是将小石子轻巧地投入水中,然而澎湃的力道已经无声地灌注到金属内部,没有滔天的巨浪,却有波纹急剧地撞击端蔓延开来。在中年男人震惊的眼神中,长柄之上的金属开始鸣动着形变!
一锤之后,再一锤!明明是沉重的大锤,在老人挥舞它的时候,壮阔如山如海,施加在剑胚上的力道崔巍如同山岳,浩瀚宛若海洋。可在这位柔媚如女性的年轻人手中却硬生生地挥出了婉约的诗意,像是时光在白鸟的翅膀上流淌,少女娥眉的弧度渐渐沧桑。
这柄兵器的刃也在诗意的锤击中成形,像是一根长矛,可直刃边上又架着一口状如冷月的弯刃,暴力与婉约兼备,一如它的锻造者一般。老人跟中年男子都是冷兵器的行家,在他们漫长的生命中不知把玩过多少利刃,然而他们却喊不出这武器的名字。
年轻人还在捶打,他换了小锤,细细地磨砺着刃口,直到边缘滑出蓝色的火花才罢手。这件兵器在年轻人的手中活了过来,它安静地在铁砧上蛰伏,如潜龙在渊。年轻人满意地在直刃上屈指一弹,铮鸣声在山坳内回荡开来,像是竖琴宗师指尖下滑出的音符一般悠扬,但却不会有音符如此锐利,它的气魄仿佛要将这片山壁斩开!它安静地在铁砧上蛰伏,如潜龙在渊。
“戟名:胧月。”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像是学生向老师呈上自己的毕业作品。
“胧月吗……”老人凝视着这名为“戟”的古怪兵器,眼神沧桑。“居然是神器啊,诺多人所谓的至宝精灵弯刀也不过如此了吧?”
“真是寂寞的锤法,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打出孤高的神器。看来我真的是老了啊。”老人缓缓地说,“我输了。”
“老爹你确实老了,儿子都回来了。”有人在一线天的出口处接话。老酒鬼双手抱胸,目光复杂。
老人头也不抬:“我老了你也喝不过我。臭小子你又在外面惹祸了?”
“阿拉里克·冯·布洛赫,”年轻人准确地喊出了老酒鬼的名字,“原来你是阿齐亚兹老先生的儿子。”
“你是?”老酒鬼斜眼看着年轻人。
“我叫洛菲尔,你可以喊我小洛。”年轻人微笑,“是个酒馆老板。”
“卖什么酒?”
“战争的佳酿。”洛菲尔淡淡地说,“我觉得潘德人都好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