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章 鸦之宴(八)
伊丝黛尔并没有像布罗谢特当初要求的那般为老人在监狱里提供特殊照顾,没有设置供暖的炉火,也没有铺上蓬松到足以躺卧其上打发时间的茅草。分配给布罗谢特的就是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牢房,四面阴冷的墙壁围成封闭的空间,唯一能被称为“床”的是一块稍微平整少些起伏的地面,只要躺下就能立刻感觉到土壤间湿寒的气息从后背浸入骨髓。修长的冰棱长年累月地在灰白的窗沿下方悬挂、生长。没有厕所,隐约的尿渍随处可见,四个角落都能发现一些冻得梆硬的人体排泄物,想来是前几位“客人”留下来作纪念的。送来的食物更是糟糕,黑面包硬到似乎可以扔出铁栏去砸烂狱卒的脑壳,饮水则是一捧不知道从哪刨来的积雪,也不煮开,就这么盛装在木杯里,不知道多少年没清洁过的杯子底部有一层黑乎乎的沉淀物——与其喝这种东西还不如从窗沿上掰根冰棱咬碎来得实在。
布罗谢特倒是没跟这恶劣的环境计较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偶尔还会跟隔壁因为偷盗进来的小毛贼开几句荤素不忌的玩笑,不过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盘膝坐着闭目养神,面对的方向则是监狱入口,似乎是在等待、守望着什么。
因此当伊丝黛尔在深夜时分领着露西安娜踏入监狱时,立刻就察觉到一道探照的目光穿过灯火幽微的空间,直直的照射过来。布罗谢特朝两人招了招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仿佛此地的东道主。
“政变进行得还顺利吗?女爵?”布罗谢特微笑发问,“我想你在这个时间点把露娜带过来并不是想要将她投进监狱。因此我猜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不过,女爵,在任何言语出口前,记得把狱卒调走——你已经调走他们了,这很好。不过还得把附近牢房里的犯人都打昏——就跟你打昏王储那样。”老人随后看向露西安娜:“晚上好,露娜,很高兴看到伊丝黛尔女爵在为你提供保护。现在看来当初指定她作你的体能教官也不算是什么臭棋。”
伊丝黛尔一言不发,只是按照布罗谢特的吩咐,逐一踹开周边牢房的门,将里面不明所以的囚犯打昏。保险起见,她还将他们拖到了一处位置相对较远的空牢房。做完这一切,伊丝黛尔才回到布罗谢特面前,酝酿了片刻,然而一开口还是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自己懊丧的情绪:
“鲍里斯发现了露娜的真实身份,想强行与她成婚达成与帝国政治联姻的目的。”伊丝黛尔随后又简短地复述了下早些时候在北区发生的风波。
“啊,这确实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布罗谢特静静地听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点头。“一位执政官的掌上明珠可是一位非常有价值的人质。不过既然女爵你还能把露娜带过来,想必鲍里斯还没得逞吧?”
“差点,如果我不在的话。
“院长,”露西安娜低声说,“波因布鲁眼下的环境对我而言已经不再安全——”
“不再安全?”布罗谢特哑然失笑,“露娜你用词也太克制了,得有点危机感——好好好,我不打岔,你继续说。”
“我想问的是,院长有没有能够让我顺利离开北境的办法?”
布罗谢特看向伊丝黛尔:“女爵,你做不到吗?”
“……我做不到。”伊丝黛尔低声说,“鲍里斯现在是波因布鲁真正意义上的掌控者。他自己带领的境外佣兵部队本就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目,在收编黑矛骑士团以后,单论兵力已经胜过阿拉里克了。只要乐意,鲍里斯随时可以在波因布鲁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他又曾经是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长,知晓学院内的每一条密道。有鲍里斯在一旁窥伺,我找不到带露西安娜离开的机会,除了贴身保护严防死守以外别无他法。”
“好吧,听起来很棘手。”布罗谢特慢慢抚着自己久疏打理的胡须,“那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做到?”
“我也不觉得你能做到。”伊丝黛尔回答,“但是露娜觉得你会有办法,所以我就带她过来了。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最好快点说,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有限。鲍里斯肯定会安排盯梢,我可不想在监狱门口被他截住。”
“办法我当然有。”布罗谢特说,“就看你相不相信了。”
伊丝黛尔惊讶地挑眉,但老人镇定自若的表情不像是在信口开河。而露西安娜的脸上则绽放出远比伊丝黛尔更强烈的雀跃。但是就在她急切地想要开口追问时却被伊丝黛尔制止了。单从直觉角度出发,伊丝黛尔对老人的说辞表现出强烈的怀疑,这位前任院长已经下狱,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为何还能如此笃定,仿佛事态的走向全然就在他掌控之间?
“我跟露西安娜都会有自己的判断,就算你出的是馊主意也无所谓,就当浪费时间白跑一趟。”伊丝黛尔而后说,“现在,请说出你的办法。”
布罗谢特只说了一个名字:“埃修·巴兰杜克。”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伊丝黛尔眉宇间隐现怒意,“那条癞皮狗就是你的办法?”
“还在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么?”布罗谢特宽容地笑笑,“我能理解。但女爵,你要明白,巴兰杜克的强横武力,以及如你形容的那样,癞皮狗一般的自愈能力,正是眼前困局的最优解。”
伊丝黛尔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旁的露西安娜小声地开口:“院长,如果巴兰杜克本就是你为了预防我身份暴露而安排的后手,我没有异议。”
伊丝黛尔傻眼了,她完全没想到露西安娜会对布罗谢特信任到如此盲目的地步:“露娜,你没事吧?你得搞清楚当下的情况!巴兰杜克已经带着王储逃离了波因布鲁,现在估计正待在自己的领地。我不否认他很强,但是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理由去帮露娜。”
“只要你能联系到巴兰杜克,说明情况,他就一定会来。”
伊丝黛尔呲了呲牙:“我不知道你从哪来的自信,但就没有其他没那么馊的办法?”
“有啊,”布罗谢特语气玩味,“‘猛犬’瑟坦达或许也可以帮忙,但且不提让位于北境另一头的他知悉此处情况得有多难,更何况瑟坦达也不可能会为了露娜以身涉险。你俩处境对调一下的话还差不多。不过巴兰杜克嘛……别说以身涉险了,就算波因布鲁已经化作狱炎的渊海,他都会想办法游过来”
“是这样吗?”伊丝黛尔似乎琢磨出来了什么,惊讶地看向露西安娜,“你们什么时候——”
露西安娜脸一红,赶紧辩解:“并没有这回事!”
“没错,是出于别的原因,巴兰杜克除了保护露娜的生命安全别无他法。是你想歪了,女爵。”布罗谢特说。
“好吧,就算我昏了头,信了你的疯话。”伊丝黛尔捂住脑袋,“但凭什么巴兰杜克会相信?因为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幼稚的陷阱!
“他会相信的,只要传信的人足够可靠,能够顺利的将信物交托到他手里。”布罗谢特撕下自己学士袍的衣袖,咬破手指,在布片划了个殷红的十字,“把这个带给他,再大致说明露娜的情况,巴兰杜克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巴兰杜克不愿来呢?”
布罗谢特嫌弃地看了伊丝黛尔一眼:“我就当你在问‘假如巴拉杜克失败了怎么办’算了。如果真是那样,”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那么潘德可能就要继续沉沦在混沌之中,等待下一个马迪甘的诞生。”
这跟马迪甘有什么关系?伊丝黛尔完全没懂,但是露西安娜却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院长。”
“哼……既然露娜都这么说了,”伊丝黛尔叹了口气,将那片涂上血色十字的布片捡起来,“我这就安排人手。”
“我很抱歉,露娜,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帮你做到的事情了。”布罗谢特说,“现在,赶紧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