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两百七十六章 故国无月也思乡
顾泯不是第一次回到南楚境内了,每次回到南楚,他都有些不同的想法,但是这一次,更为不同一些。
他打定主意要在这南楚境内好好的走上一程,宁愿慢些,也要把这南楚看得更为仔细一些。
至于为什么?
自己是南楚最后一个皇帝,这个理由够不够?
因此在御剑进入南楚国境之后,他和洛雪便落下,选择步行。
从柢山而出,第一站还是那么简单直接的选择郢都,而后要越过郢都,去往海畔,沿着海边而行,最后才离开南楚去往咸商城。
走过咸商城之后,行程就要快些,到时候去往北海,就没有什么停顿的了。
但在这之前,顾泯要好好看看。
在落日的余晖里,他们走进一座名为溪水城的小城,这是旧南楚境内的边陲小城,不大,也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故而在那场国战里,这座小城还算是保存完好,没有任何发生过战争的痕迹。
其实当年大祁发动的那场南征之战,真的一路攻城略地,打过得仗不多,尤其是除去南楚之外的其他几国,除去一些军事重镇之外,其余的,几乎都是不战而降,至于南楚这边,的确是打过几场大战,但差距悬殊,并没有形成什么有效的抵抗。
大厦将倾的时候,不是一人一力,就能够改变什么的。
在黄昏的余晖里,走进这座溪水城,顾泯很快便感觉到了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从城门处入城,走了差不多整整一条长街,居然都没能看到一个行人。
光从此刻的感觉来看,这座城更像是一座死城。
洛雪受不了这阴森森的感觉,扯了扯自家小师弟的衣袖,跟顾泯靠近了些。
就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安心。
顾泯缓慢前行,走过这条长街,转身走进一条小巷,洛雪拉住他,一脸害怕,“小师弟,不要进去吧?”
顾泯转头说道:“小师姐,里面有人,总得去看看,要不,你就在这里等我就是了。”
听着这话,洛雪疯狂摇头,在这里等着?她又不傻,这哪里有小师弟身边安全。
她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怕,我还要保护小师弟!”
顾泯点点头,有些不怀好意的说道:“那小师姐走前面?”
“不行!”这同样是拒绝的斩钉截铁。
顾泯早知道是这么个答案,也不意外,笑了笑,就走在了前面。
走进小巷,没要多少时间,顾泯就来到一座破落小院前,看了里面一眼,顾泯看着那生着杂草的院子,挑了挑眉,转头看了看周遭其他院子,发现和这里都差不多,顾泯便更有些意外。
他踏步走进小院,洛雪寸步不离。
这就是她说的要保护自己小师弟。
走进院里,能够更直观的看到里面的景象,破落的院子里,正厅的屋顶,已经有了很大一个口子,门是开着的,正厅里有些破烂的桌椅,以及碎裂的青瓦。
一旁的屋子,虽然紧闭,但是看起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顾泯把视线从这些破烂屋子上移开,转头看向东边那间看起来还算是完好的小屋。
他清楚的感知到,这小屋里,还有人。
站在小院里,顾泯没有急着去敲门,只是脚尖一点,落到屋顶上,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大多建筑都是一派破败之像。
即便是稍微好一些的院子,也都是房门紧闭,未见人影。
洛雪在地面仰头喊道:“小师弟,赶紧下来,我保护不了你了!”
顾泯没说话,但还是很听话的就从屋顶上落了下来。
洛雪拉着顾泯的衣袖,可怜兮兮的说道:“小师弟,咱们赶紧走吧,我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很诡异。”
要是在别处,顾泯也就答应了,可是在这里,顾泯却是摇头道:“不行。”
洛雪瞪大眼睛,正要开口,顾泯忽然转过头去,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将洛雪拉了一把,两个人顺势,就藏在了墙根处。
就在两个人刚刚藏好,便有两个人从天而降。
两个人都身着月白色的道袍,在胸前和背后各绣着一个血色太极,看着煞气极重,并不像是什么正派人士。
生得更高大,也生了一脸横肉的那个汉子,脸上甚至还有一颗黑痣,就在嘴角,看着便让人生厌。
他看着那间紧闭的房屋笑道:“老祖练功,就差一颗童男的心了,没想到这一来便寻到了,这份差事,倒也是简单。”
另外那个道士,生得也不算矮小,但相比较起来,他没有之前那人高大,也没有那人生得难看,说得上是一张普通人的面容,听着那人说话,他也笑了起来,“原本以为这城里的童男都被杀得差不多了,这要找寻一颗童男心,要费老些力了,谁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仔细一看,其实这会儿才能发现他手里拿着一个血色罗盘,估计也是因为有这东西,才能找到他们要找的童男。
那个横肉 道士不耐烦的说道:“韩山,不要叨叨了,赶紧把那小子带着回去,要是误了老祖练功,那是死罪!”
名为韩山的那个道士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但稍纵即逝,没有人看到,他笑道:“这就听师兄的。”
话音未落,他一招手,那座屋子的大门应声破开,韩山看着里面,平静道:“早些出来还好,要是非要藏着,等会儿不仅要带走你儿子,就连你,都活不成。”
那个横肉 道士后知后觉,一脸惊异道:“怎么?还有个女人?长得怎么样?”
韩山眼里再度闪过一抹不屑之色,虽然都是同门师兄弟,也同样干得都是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但他韩山,杀人就是杀人,要吃人心肝也就是吃人心肝,但从不凌辱女子,也不折磨这些普通百姓。
选择了这条修行之路,要吃人,那没办法,只能算这些人倒霉,但对方都这么倒霉了,韩山绝对不会再在这基础上,再做些什么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反倒是这个一脸横肉的道士,倒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在这城里的女子,只怕十有八九,在死前都是遭受过他的魔爪的。
“为兄的阴阳合欢功,就差这么几个女子了。”
横肉 道士有些期待的看着屋内。
韩山不说话,他倒是知道,这家伙修行的那所谓的阴阳合欢功,早在很多年前就陷入瓶颈了,这些年来,一直不得寸进,依着他自己的说法,那是因为和他阴阳交 合的女子太少,才让他不得寸进,其实宗门里上上下下都清楚,哪里是什么女子太少,而是他资质本来就差,能够修行到这一步,便已经是极限了。
这两年不过是打着这个旗号,去做些勾当罢了。
韩山平静道:“只怕不是什么容貌出众的女子,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好女子?”
横肉 道士咂了咂嘴,点头道:“倒也是。”
韩山原本不想走进屋内,而是想让屋里的人自己出来,这会儿想着横肉 道士在,他也明白,要是那个女子出来,多半就又是个凄惨下场,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就多出了几分慈悲之心,径直走进了屋里。
不多时,他提着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稚童,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孩子生得算是清秀,一双看着还算是有灵气的大眼睛里,满是泪花,却死死的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横肉 道士啧啧赞道:“这个小家伙还生得挺好看,说不定心肝也是上等,这次老祖总归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了。”
韩山点头道:“杨师兄,走吧,老祖要是等着急了,说不定又要降下责罚了。”
横肉 道士正欲点头,但很快便摇头道:“且慢,这孩子生得好看,想来他娘也差不了多少,师弟你且等……”
话还没说完,屋子里便有个妇人拿着一根木棍冲了出来。
那妇人蓬头垢面,但隐隐可见,姿色不错,她拿着木棍,凄厉的喊道:“把我儿子还给我!”
韩山站立在原地,眼里闪过一抹奇怪神色,眼睁睁看着这妇人一棍子打在他肩膀上,躲也不躲。
只是张口,无声而说出三个字。
“何苦呢?”
之前他进入屋子里,便以极低的声音告诉了这妇人和那孩子如今的现状,那孩子这才出来的时候,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免得被自己娘亲听到,让她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
可这会儿,都是前功尽弃了。
不过换句话说,这天底下的娘亲,哪个能够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而无动于衷呢?
找不出几个的。
所以如今这局面,倒也算是正常。
只是接下来,就没这么好了。
横肉 道士狞笑着说道:“谁能想到,这么一座被找来找去这么多遍的破城,居然还有这么个不错的娘们!”
说着话,他就要去解开自己的腰带。
韩山不说话,他其实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个时候给那妇人一个痛快,但这样会交恶这个横肉 道士,为了一个普通百姓,不值当。
况且这世间天天都有人要死,不过是有个人死得更惨些,而且是死在自己眼前,有什么?
韩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他此刻只能提着那孩子退后一步,转过身去,不让这个孩子看到接下来要发生的场景。
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
那个横肉 道士一步步朝着那妇人走去,嘴里的口水都要滴落下来,看着无比地恶心。
那妇人之前被反弹的巨力击倒,此刻费力爬起来,还是要不要命的冲了过来。
横肉 道士狞笑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靠拼命改变的。”
他伸出手,就要一把抓住那妇人。
忽然,他的脸僵住了。
表情瞬间凝固。
然后他就这样直直的倒了下去。
妇人愣住了,最开始她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便看到了那横肉 道士脑后插着的那柄雪白长剑。
这是被人钉杀的。
更为愕然的是韩山,他之前只看到一道寒光闪出,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那个横肉 道士被斩杀了。
要知道,那个横肉 道士虽然无恶不作,但的确是个第四境的修行者,在宗门里,也是数得上号的。
要不然,他何至于能够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
墙角处,一男一女走了出来。
那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年轻男人看着韩山,平静道:“把孩子放下。”
韩山赶紧松手,一脸警惕的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他没有立刻下跪求饶,也没有想着逃跑,因为他知道,对方能够这么轻松的斩杀横肉 道士,便至少说明他的境界就要比他们高的多。
而没有什么动作,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感受到了年轻男人的怒意和杀气。
有这两样,才让他不敢随便做些什么。
那个生得还算不错的孩子滚落到地上,也顾不得疼痛,连忙跑到自己娘亲身边,紧紧得抱着她。
韩山心如死灰,那些正道修行者的脾性,他其实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
“前辈是哪家剑宗的剑修?”
韩山苦涩问道。
顾泯冷声道:“你觉得你也配问我?”
韩山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在我死之前,前辈之后肯定也有很多要问的,既然这样,为何不能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顾泯冷笑道:“你觉得我不杀你,是因为想要从你嘴里套出你宗门的事情?”
韩山愕然道:“难道不是?”
顾泯没说话,倒是洛雪开口道:“小师弟,你怎么不直接杀了他,这两个混蛋多混账啊!”
韩山没说话,甚至都没有去看说话的洛雪。
顾泯淡然道:“我暂时不杀你,是因为刚才你做的事情,让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丝人性,要不然,你也配活着?”
说话间,顾泯招手,烛游掠回,就悬停在顾泯身侧,剑尖朝下。
韩山看着那柄泛着寒光的飞剑,通体冰寒。
如坠冰窟。
“讲一讲吧,这座城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时候,顾泯强忍着怒意,言语极其冰寒。
韩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仰头问道:“前辈是否要想着除恶务尽?”
顾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韩山自嘲一笑,“其实就连我这样的人,也会觉得这世上有我们这样的恶徒,也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何况韩山的心底,或许一直都有一分善意。
“在下所在的宗门,名为求寿观,观主自号长寿老祖,老祖所传下的修行法门,便是吃人心肝……”
这个求寿观建立的时间不长,那位长寿老祖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他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却无意之间,在一处偏僻的山林里捡到一本秘籍,那秘籍,是千年前的某座邪派的修行法门。
修行办法便是吃人心肝,用来提升境界。
那邪派便是因为有如此邪恶的修行办法,所以才在千年之前,被大宁皇帝派遣军伍给剿灭了,全派千余修行者,一个不留,全部格杀。
但肯定会有漏网之鱼,此后千年,修行界里,时不时会有那么个修行者会依着这种修行法门修行,但大多都只是小打小闹,也没有翻起什么风浪。
那位长寿老祖拿到修行之法之后,便走上了邪路,最开始也只是自己一个人悄悄的掳掠这些普通百姓。
但随着境界提升,加上他的资质实在是不够,之后所需的心肝越来越多,这才想着开宗立派,说起来是收了好些徒子徒孙,不过是想要让他们替他去找寻上好心肝,让他好继续修行。
但一来二去,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了百多号人,这人数多了起来,所需的心肝也不少了,大祁王朝治下的那些个城池,他们不太敢去,只能在这些偏远的地方杀人取心,这两年因为大祁皇帝的事情,大祁王朝对整个疆域的掌控不如当年,何况这还是旧南楚境内,更加没人管。
他们放肆起来,这才将一座城都屠戮一空。
顾泯皱眉道:“我知道那种修行功法,上面本是说要用修行者的心肝才是,为何你们在屠戮普通人?”
当初那座邪派之所以被大宁王朝剿灭,最根本的原因便是那座邪派,并不是要屠戮普通百姓,而是在截杀修行者,吃他们的心肝。
这搞的修行界人心惶惶,才有不少修行者上书朝廷,宁启帝这才让麾下修行者将其覆灭。
若真是普通百姓,恐怕还没有这种事情。
韩山先是一怔,随即讥讽道:“长寿老祖又怎么敢招惹修行者?”
现在不是千年前,长寿老祖也不是有那么一座邪派,他实在是不敢去找那些修行者的麻烦,这一旦出了问题,很容易引来那修行者身后的强者,到时候得不偿失,只怕还没开始修行,人就已经化成了飞灰。
不过也正是因为不能用修行者的心肝,改用普通人的心肝,这才让所需心肝更多了些,也让他提升境界的速度实在缓慢。
顾泯问道:“那老杂毛是什么境界,你们那宗门又有多少人?”
韩山一惊,知道是眼前这位剑修前辈,已经生出屠戮宗门的想法了,他倒也没有隐瞒,只是直白道:“老祖是云游境,至于其他修行者,也不过百人,大多数还不如我,只有十数人和前辈所杀的那人境界相当。”
顾泯看了他一眼,没有觉察出他在说假话,转而问道:“你是怎么开始修行的?”
普通人踏上修行路当然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像是韩山这样,这动辄便要吃人心肝的,恐怕除去穷凶极恶的那些个人,没有多少人会能接受。
韩山苦笑道:“当初老祖在村子里收徒弟外加找心肝,我那发小为了活命便吃了心肝,我死活不愿意,他便硬生生喂我吃了一颗,后来我吐了三天,把这辈子能吐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顾泯说道:“最开始吃得那颗心肝是被逼无奈,后面吃的那些呢?”
韩山洒然道:“世上的事情,不沾染的时候便能说服自己不沾染,可一旦沾染了,谁又能够保持如初?”
顾泯脸色好转不少,但仍旧说道:“人活在天地之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没了底线,活着和死了没差别。”
韩山沉默了片刻,这才喃喃道:“要不是当初那颗心肝,我何至于此?!”
顾泯看着他,平静道:“若是你没做这么些恶事,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个去处,可惜不管是愿不愿意,但终究做了恶事,那么就要付出代价,不然这不公平。”
韩山早知道自己的下场,只是问道:“前辈要杀我,我不觉得意外,只是前辈是否要将求寿观覆灭?”
顾泯也很洒然的点头道:“除恶务尽。”
韩山笑道:“这也算是我听到的好消息了,如若前辈不嫌弃,我带前辈去便是。”
顾泯点头,这事情当然还要韩山。
说了这么些之后,顾泯这才看向那对母子,轻声道:“若是在此地没了牵挂,之后跟着我便是,我还算有个安稳的去处,到时候带你们去。”
那对母子如今的情绪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很伤心,更是有些感激。
洛雪感伤道:“这孩子这么小,爹爹就被这些恶人害了,真是可怜。”
原本洛雪以为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但很快那跌坐在地上的妇人摇头抽泣道:“不是的!”
洛雪有些疑惑的看向她。
顾泯也看向这边。
那妇人抽泣道:“我相公不是被他们害死的,他是死在战场上的,他十几年前去参军,就再也没有回来,就剩下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是可怜,可怜的是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爹一眼,可他也不用可怜,他爹不是白白死的,他爹是为了南楚,为了这么多百姓,为了这个国家,虽然国已经没了……”
顾泯直直地看着这妇人,张了张嘴,他想要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到了嘴边,都没能说出来。
到了最后只是转过身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