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晚霞收 第一百九十章 我是谁(三)
照天城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帝都。
换句话说,整个历史上,不可能找到另外一座城,能够比照天城更加雄伟的。
这世上一统世间的王朝不多,每一位统一世间的王朝君主,都会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建造一座比前代王朝更大的帝都来,这个想法被每一位统一世间的王朝开国君主贯彻,因此每一个新的王朝,它的帝都,都会比之前的王朝帝都更大。
这样的事情一直延续下去,到了照天城,便已经是历代王朝帝都之最,加上大宁之后,再没有人能够一统世间。
照天城便是世间最大,一点问题都没有。
进入照天城,顾泯才发现自己是从东而入,此刻沿着一条宽阔到能够容纳数辆马车并肩而驰的街道朝着前面走去。
街道两旁的建筑各有特色,各种店铺以及宅院,这些都是千年之前,那座大宁王朝最真实的写照。
宁启皇帝当年一统世间,建都照天,名字取得便极为霸道,从来都只有天光照人间,可大宁的帝都,却是叫做照天。
这其中含义不难理解,无非就是一个大宁王朝比天更强罢了。
除去建都照天之外,宁启皇帝还一道圣旨,将东南的三千大户,尽数迁到照天来,让这座巨城,真正成为了世间最为繁华的地方,一个盛世之景在宁启皇帝手中打造出来。
一路走来,看着那些不算是陌生的建筑,顾泯轻声感叹道:“都是一样的。”
是的,郢都虽然在南海之畔,虽然只是南楚小国的国都,大小自然不可和这座照天城比较,但是在很多地方上,都和这座照天城有着相似的东西。
比如这些建筑,又比如远处长街旁的黄桷树。
站在一棵黄桷前,抬头看去,上面枝繁叶茂,看着叶子,想着这会儿应该是深秋时节,地面上却没有一片落叶。
不知道这里的大阵到底是怎么运转的,历经千年,居然也还能将这座城变得一如既往。
看着这棵大树,顾泯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其实早在之前用鲜血能打开这座城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只不过其中仍旧还有些细枝末节不清楚。
这个时候,他忽然很想见到那位宁启皇帝,即便是相隔千年,再见或许只能见到一具尸体,也是如此。
微微一叹,想起了许多事情的顾泯,没有急着离开。
感慨良多,但最后都只能朝着前走,因为往日的事情已经过了,现在眼前的东西,才是需要去好好琢磨考虑的。
再度抬头看了一眼这棵树,顾泯朝着前面走去,照天城如果和郢都的结构相似,皇城的位置就该是相同的。
就在顾泯从树下走出来的时候,不远处的飞檐上,出现了一个神情冷漠的少年。
一道杀意显露。
顾泯抬头,看向飞檐,也看向了那个少年。
只一瞬间,顾泯便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个少年是谁。
修行界里想要顾泯死的人有很多,但是在同年龄里,真有可能杀死顾泯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梁照,另外一个人便是这个少年。
明月楼江潮。
在大能洞府里,为了争夺玉符,两个少年天才,有过一战,那一战可以说是第三境的最强之战,虽然顾泯取胜,但也没能杀了江潮。
正是因为如此,在之后的这些年里,江潮一直对之前那件事念念不忘,一直想要将顾泯斩杀。
他如今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个。
顾泯握住烛游,看着腰悬短刀的江潮,没有说话,也没有急着出剑。
江潮冷笑道:“顾泯,这一天我等了好几年,让你这个大宁皇族后人死在这座城里,也算是最好的结果。”
数年不见,江潮的气息比起来之前,更为强大,他的境界早已经跨过了第三境,成为了第四境的修行者,而且看起来,也会是第四境里的佼佼者。
在他这个年纪,除去一些别的天才,不会有人境界和他相当。
可境界相当是一回事,战力是否能够匹配又是另外的事情。
顾泯平静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打过一次,我赢了,你一个手下败将,哪里来的自信?”
在这座城里,什么师门长辈,什么金阙高手,全部都不管用,要看的都是自己的境界。
所以顾泯一点都不担忧。
要打,那就打。
江潮冷漠道:“马上我就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自信。”
话音未落,他重重的踏在飞檐之上,整个人借力从半空掠下,掠向顾泯,本来依着他踏脚用的巨力,这会儿那飞檐应当是被硬生生踏碎才是,可是事情却不是这样。
飞檐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破败的迹象。
江潮没去管这种细枝末节,腰间短刀在掠来同时,迅速出鞘,一轮明月出现在身后,惶惶刀气瞬间破开空间,带起一阵月光。
明月楼的压箱底手段,在江潮手中,瞬间便使了出来,这之前顾泯和他交手的时候领教过,但是此刻再次看到,便知道江潮的手中的刀,比起来之前,的确是要强太多了。
他微微吸气,气府里的气机涌出,烛游幻化长剑,一柄雪白长剑出现在掌心,没有犹豫,顾泯便是一剑递出。
雪白的剑气虽然不如明月亮眼,但依然夺目,顾泯手提烛游,朝着上空掠去,片刻之后,刀剑相撞,磅礴的气机瞬间在长街炸开,发出巨大的响声。
顾泯提剑掠过江潮胸前,剑身上的雪白剑气涌出,一道道掠向江潮,后者微微一顿,但仍旧没被这一剑伤到。
顾泯一剑不成,很快便递出另外一件,只是在另外一剑递出来之前,江潮的短刀也出现在了顾泯的腰间。
刀身明亮,刀刃锋利,这一刀要是斩向他的腰间,或许会将顾泯一刀斩开。
和江潮的两战,论起来危险程度,比起来和梁照打,要危险得多,这不仅是因为江潮的修行法门的缘故,还和他每次都对顾泯存着杀心有关。
梁照剑道虽强,但比剑之时,求胜而不求杀人,故而他还没有江潮来的恐怖。
江潮一刀逼退顾泯,身形继续向前,半条长街之后,又是一刀斩下,这一次顾泯躲避不及,左手手臂被这一刀斩中,好在除去是血流如注之外,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之外,没有别的事情。
他身形在数丈外重新出现,江潮深吸一口气,冷笑道:“如何?”
顾泯咧嘴一笑,神情有些冷漠,抬手指了指江潮小腹,没有多说。
江潮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小腹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被顾泯一刀斩开,透过伤口去看,甚至都还能看到其中的肠肚。
原来刚才那一击,看起来是他占优,实际上顾泯的剑已经到了他的小腹前,要不是自己斩下那一刀让顾泯退去,只怕这个时候,他的性命就此要交代了。
两人交手,不是普通修行者那般,他们交手,要比那些修行者交手,凶险无数倍。
“江潮,当初你打不过我,如今就能了?”顾泯撕下一截衣衫,将手臂包裹,然后咧嘴一笑,“你不如我。”
修行者交战,最后的胜负,远远不是境界的高低,还有许多别的因素,其中便包含着心理上的东西。
顾泯开口,便是为了扰乱对方心境。
可惜的事情是,江潮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用食指抹了一下腰间,将自己的鲜血放在嘴里,这便笑道:“再来。”
他的齿间满是鲜血,看着极为可怖。
他不像是个正道的修行者,反倒是像个十恶不赦的魔鬼。
但不得不说,这个魔鬼是有机会将顾泯拉下地狱的。
至少在现在来说,他和顾泯,差距并不大。
顾泯握紧手中烛游,吐了一口吐沫,没有说话。
此后半个时辰,顾泯和江潮互杀半个时辰,局势一直都在变化,有时候是顾泯只差一剑便能将对方斩杀,也有很多时候,是对方只需要往前递刀,就能将顾泯斩杀。
可最后两人都是在绝处逢生,并没有这么容易死去。
依着那些修行界的前辈来看,如今的修行界是大争之世,无数的年轻天才如同彗星一般崛起,这其中当然有闪亮的名字,诸如顾泯梁照江潮这些人,都在其中。
但即便是有的人名声大,有的人名声小,也只是名声而已。
并没有人能够力压其他的年轻天才,一举登顶。
比如江潮,前些日子被说成第三境第一人,但是却败在了顾泯手上,顾泯在之后万里归途,战过了那么多的年轻天才,都是不败。
按理说,他已经可以算是年轻一代的第一人了,可是在之后,和梁照一战,依然是不分胜负。
而此刻,面对着江潮,顾泯也没有说摧枯拉朽的直接胜过他。
或许这样的修行界,这样的少年天才们,才是修行界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不过这两人始终会在之后分出胜负,毕竟这是生死之战,一个人生,便要有一个人去死。
小半个时辰之后,顾泯出现在了江潮身侧,在江潮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剑便朝着他的肩膀斩去,这一剑要是斩到了实处,那么江潮便一定会断一只手,当他断手之后,胜负便会很快分出。
可以说这并不是简单的一剑,这一剑似乎要决定这一场生死之战的走向。
不过就在顾泯的剑要斩下去的时候,江潮转头,狞笑一声,没有提着刀的那只手,忽然有一轮明月生出,那轮明月极其明亮,在短暂的瞬间,顾泯甚至都有短暂的失明。
就是这短暂的时间,让江潮握刀的那只手能够更舒服的握刀,握刀在手,他对着顾泯的头颅就是一刀斩出。
他故意设局,让顾泯变成如今这样,为得就是在这一刀让顾泯真正的死在他手上。
斩杀顾泯,对于江潮来说,十分重要。
重要的甚至要超过这座城里的所谓传承。
可惜的是。
可惜。
就在这一刀斩下的同时,有一柄刀正好拦在了这一刀之前。
那是一柄狭长的刀,通体雪白,看着和顾泯的长剑很是相配,刀身很窄,让那柄刀看着有些秀气。
秀气的刀,握住它的,也是一只秀气的手。
那只手看着很完美,修长的手指,如同白玉一般。
但掌中迸发出来的无穷气机,在告诉着江潮,如果只把它看着普通的刀,那是不行的。
下一刻,磅礴刀气从这柄刀涌向江潮的短刀。
江潮感到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被这巨力推着朝着远处飞去。
下一刻,那个女子的身影才显现出来。
那是个面容绝美的女子,她的身材也十分完美,挑不出半点毛病,握着刀,她站在顾泯身侧,挑眉道:“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顾泯一怔,很快回过神来,看着身侧的女子,这才感激道:“着实很厉害,不过女侠下次可以早些来。”
女子皱眉,“我要是早些来,你打不起来,我怎么知道你原来打不过他?”
顾泯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之前和江潮的第一战,顾泯胜过了他,但这第二战,的确是有些大意了。
这一次大意,很可能付出的就是死亡的代价。
深吸一口气,顾泯咧嘴笑道:“救命之恩,永不相忘。”
虽说是笑着说的,但实际上却还是无比的认真。
远处,江潮站稳身形,脸色凝重的看着不远处的女子,漠然道:“你是谁?”
之前在大能洞府他见过这女子,但却不知道她的身份,之后也是如此,只是当做某个宗门的弟子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子,绝对不是普通的一个修行者这么简单。
明月楼是用刀的大宗,世上本就没有几家宗门可以在用刀上和他们匹敌,即便有,他们也知道,可眼前这个女子的一刀,他却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这无疑是极为可怕的。
所以他才想要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微微挑眉,女子冷声道:“用刀?在我面前,你也配提刀?”
顾泯默默调理气机,听着这话,虽说觉得她说的有些过分,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是这样,她的师父是北海之主白玉尘,那位是天底下用刀最强的人物,这多年不在世人面前出手,一出手可就是将刀圣斩杀。
柳邑作为他的弟子,说这句话,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江潮之前和顾泯交战损耗不少,这一刀更是已经抱着必胜的想法,斩下之后,却没有想到最后被人插了一手。
多多少少,柳邑都有些乘人之危。
不过柳邑作为一个女子,难不成真要在这里讲道理。
看着江潮,柳邑低声问顾泯,“要不要联手把他杀了?”
顾泯眉头蹙起,仔细一想,很快便点头,江潮不过是之前被他赢过一次,这就不依不饶了,既然如此,那么就把他杀了。
免得夜长梦多。
顾泯就是这么个人,生出想法之后便要去做,他握紧烛游,就要出剑,江潮已经看出了不对劲,即便是没有问出柳邑的身份,也不愿意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他深深地看了柳邑一眼,从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后会有期。”
然后身形一闪,消失在长街尽头。
顾泯确定他已经远去,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屁股跌坐下去,大口的喘着粗气。
柳邑收回那柄名为见青的长刀。
顾泯扭头看向她,有些疲惫的笑道:“对不起啊,为了我让你结下这么个仇家!”
柳邑不屑一顾,“要做北海的仇家,没有那么简单。”
陆地里,南方大祁王朝为尊,北方则是大应。
而在海上,北边就是白玉尘说了算,明月楼虽然也是当世一流的修行宗门,但在北海之主眼里,只怕也是什么都不算。
顾泯想通了这一点,自言自语道:“四海之主的名头这么响,早知道该和雾野大师好好的攀攀交情,不说剃度出家,那我做个俗世弟子也好啊。”
柳邑听着这话,觉得顾泯有些意思,她问道:“你这柢山弟子的名头不要了?再说了,当雾野大师的弟子还不如你就把你大祁皇子的身份一直保持下去。”
顾泯苦笑道:“哪里来的这么容易?”
柳邑看了他一眼,这才说道:“原来你说的打开这座城的方法就是用血,李乡是大宁皇族的后人,你也是?那就是说,你和李乡本来就是亲兄弟?”
顾泯看着远处藏在无数建筑之后的皇城,小声说道:“我不知道,这倒是最有可能的事情,但在我知道的事情来看,如果这些都是真的,真的会是很扯淡的一个故事。”
柳邑忽然幸灾乐祸的说道:“你这个大宁皇族后人,现在已经这样了,之后的传承,怕是就拿不到了。”
顾泯看着柳邑,沉默了很久,然后忽然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堆药丸往嘴里塞。
柳邑看得目瞪口呆,最后还是讥讽道:“真是个天才。”
……
……
长街一场血战,其实并不止柳邑一个人看到。
在她之前,忘尘寺的那个小沙弥知禅便是最先路过的修行者,这位忘尘寺的年轻天才,虽说路过,却什么都没有做,他的选择足以让这局势转变,但他却不管不顾的朝着皇城而去。
传承一说,对于很多人都有极大的诱惑。
知禅本来便得过寺中高僧的舍利子,让他在修行上事半功倍,但一百颗舍利子都比不上一个宁启皇帝的传承。
为了传承,他只能快一些,更快一些。
乘着莲花,知禅很快便到了皇城门口,确定这里不需要城门那般要鲜血才能进入,知禅只是稍微停顿,便朝着里面走去,下一刻,他便踏足了这座巍峨皇城。
看着远处大殿,知禅知道之后一定会更危险,但他却没有任何退缩的想法。
随着莲花一路前行,他穿过甬道,来到一片用一整块玉石来铺垫的广场,这玉石通体雪白,看着便知道不是凡物,更为让人惊叹的,是这块玉石不是很多玉石拼凑而成,而是天然的一块,这稀有程度,世间唯一。
想着那肯定是宁启皇帝的手笔,知禅微笑道:“果然是陛下,才智过人,手腕通天!”
这是由衷的称赞。
想来每个到这里的修行者,都会由衷的称赞才是,毕竟这神迹,也就是宁启皇帝才能了。
抬起头,继续朝着前面掠去,眼看着自己就要来到那一片玉石梯前,忽然之间,天上开始飘下一朵朵洁白的莲花。
知禅停下,看着这落下的无数莲花,神情凝重。
这是异象,但是却不知道昭示着什么。
他有些狐疑,想着这或许是考验的一部分?
但是那位宁启皇帝,想要在考验里得到什么?
知禅暂时猜不透。
毕竟那是千古一帝宁启皇帝最后的想法,绝对不是普通人就能够知道的。
看着莲花落下,知禅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伸手去接住一朵,那朵雪白莲花,落在掌心之后,顾泯这才看清楚了,原来这哪里是什么莲花,而是白玉雕刻的东西,雕刻的那个工匠技艺一定是极为精湛,这才让莲花都栩栩如生。
知禅感受着手里的莲花,正要感慨一番,莲花忽然飘去,在远处凝结,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白眉僧人。
白眉僧人眉间一点朱砂,脸上虽有皱纹,但不苍老,只是有些沧桑意味。
知禅看着他,微微蹙眉。
这还没有结束,就在这个白眉僧人出现之后,一边的空地上,同样出现了一个僧人。
只是这个僧人,年轻俊朗,气态不凡,依然是眉间有一点朱砂,平添了几分别的意味。
两个僧人同时出现,都站在知禅身前。
知禅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但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一瞬之后,白眉老僧开口道:“佛陀说,世间因果环环相扣,其中真意,老僧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了?”
这是发问,而且是对着知禅。
知禅皱眉,没有说话。
脸色忽然难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