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百一十章 非手杀人,他皆不坐
张桓老将军这么一说,对面几个读书人气得脸都红了,尤其是那面如三秋古月的年轻人,格外如此。
他涨红了一张脸,大声就道:“在下汪道昆,祖籍徽州歙县,仰赖朝廷恩德,嘉靖二十六年侥幸中了一个进士,如今到任扬州通判……老丈,诽谤朝廷命官,这是个什么罪名?”
康飞一听,这人名字我听说过啊!老爸嘴里面念叨过,说是和吴尧山、王世贞他们一榜的进士。
他不知道的是,这人今年才二十岁出头,日后和王世贞并称【南北两司马】,在戏剧上面成就很大,像是【肉眼凡胎】这个成语,就是从他的戏剧里面摘出来的。
换一个角度想问题,人家二十出头就做到了这个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所做不到的事情,中进士,而且既然以后在戏剧上面成就大,这年月,搞戏剧的不是财主就是富二代,道理很简单,没钱根本接触不到这个层面,就像是当初给康飞做拦停的黄老爹,专门带小戏子,在南京、扬州周围行走,专门给大户人家唱戏的,
即便五百年后,没钱,上得起艺校么?何况是开艺校的。
汪道昆更不得了,家里面有家戏班子,妥妥的富二代。
他家发家年数不久,从爷爷那辈开始贩盐,史书上说【自祖父起以盐筴(音cè,盐务)起家,挟资钜万】,发家的轨迹有点类似万雪斋,他爹或许还有过底层生活,至于他,已经完全是财主家的富少,自小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进出都有婢女服侍……又年纪轻轻得中进士,用一句少年得志来形容,怎么一个合适了得。
这种人,你骂他侉子,还当面骂,他跟你讲道理了,你还拐着弯骂,那么,也就不要怪人家打破规矩,搬出官身,要仔细弄你了。
他要请问张桓辱骂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可惜,张老将军完全不怕。
老小孩说的就是老将军这样的,我就皮你一下怎么了?
“叫你一声徽州侉子怎么了……”张桓哼哼了一声,然后说道:“小老我今年八十有二,别说叫你一声侉子,就算是皇帝老子来了,我叫一声又如何?不相信你把皇帝叫过来,我叫一声你瞧瞧。”
汪道昆听老头耍无赖,气得面红耳赤,口歪眼斜,但是,他还真没有办法。
嘉靖二十六年,也就是去年,礼部会试,副考官吴维岳【举】汪道昆通【大戴礼记】
这,大约和五百年后美利坚那儿的社会名流推荐某学生去读常春藤名校差不多罢?
这,算不算作弊也不清楚,总之,真通假通,谁知道呢!
但,既然能被举荐,汪道昆起码应该通读过大小戴礼记的。
在古代,老年人是要被特殊对待的,我们的文化,牛就牛在【老吾老及人之老】,这可是孟子说的,几千年了,华夏传统美德。
在古代,老年人七十岁就会被赐杖,八十岁,加赐鸩杖,这个鸩,就是饮鸩止渴的鸩,据说,这种鸟不会噎……
如果古代有这种老人犯罪了怎么办?
汉代的时候就有相关律文,【年八十,非手杀人,他皆不坐】,而且从此影响后世朝代,基本变化不大。
张桓的意思很清楚,我今年八十二,他皆不坐,骂你几句怎么了?
即便汪道昆是履新的扬州通判,碰到这种情况,也是毫无办法可言。
当然,普通的老年人没这么嚣张,你八十岁了,你不怕,你总有儿子,孙子吧?你敢跟官老爷嚣张?
但张桓真不怕,他无儿无女的,怕个甚?
老将军是世袭的扬州卫指挥使,他的儿子,就是那个因为勾搭下属的马马而被人手割双头的张恭,这话,老将军从来没跟康飞说过,大约也觉得儿子太不争气,死得太不值得,根本没脸提。
换一句话说,他们老张家的扬州卫指挥使是要按【绝嗣除官】论处,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了无牵挂,别说一个扬州通判,就算是扬州知府来了,他一样不怵。
就如之前吴桂芳所担心的那般,怕就怕康飞没有牵挂,只要你有牵挂,你有父母,有妻儿,有亲族,朝廷想拿捏你就容易,怕就怕那种了无牵挂的。
张桓老将军就是这种状态,要不然,他敢送曾子重的老妻和两个儿子去几千里之外的佛山流放地?曾子重今年可是把阁老严嵩得罪惨了,那么多当官的嘴上喊冤,说什么【天下咸冤之】,有人动弹了么?
没有,一个都没有。
就跟后来写《五人墓碑记》的张溥死后一样,一个类似文坛盟主的家伙,死后连收尸的都没有。
所以,但凡读书人,一个都没跑,千万别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碰到这种又老又狠的人,即便是汪道昆这种二十出头就中进士的人尖子,也是无奈得紧。
一时间毫无办法可言,可是,汪道昆胸中一把火却是燃烧得正旺,把理智都给烤干了。
他左右瞧瞧,正好,眼光就和眼神无辜的康飞撞上了。
心中发狠,他未免就露出一个狞笑,心说,这位朋友,你也别怪我……
脸上笑着,他就对康飞说道:“朋友,你家中长辈不晓事体,你是读过书的,难不成也不晓事体?如今,为江南士风计,我……本官不得不狠一个心肠,要请大宗师摘了你的功名……”
他这话一说,其实,康飞作为五百年后的人,那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习惯于换位思考,也就是说,他其实能理解汪道昆,这是准备新官上任三把火,要不然,被当地拿捏住了,日后就不好做事了。
但是,话不是这么说的。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我明白你的苦楚是一回事,可是,这不代表我就要配合你啊!
汪道昆既然说请大宗师摘了你的功名,他康飞有屁的功名可言,但是,听话要听音,所谓摘读书人的功名,对方的言辞,流露出的意思是不死不休。
你要打我的左脸,难道我还要把右脸凑上去不成?
所以,他未免就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细碎如玉米粒般的牙齿。
一笑之后,他快步就走了上去,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中就揪住了对方的衣裳领子,随后,正反两个大嘴巴子。
啪啪两声,又脆又响。
汪道昆被打得愣住了,即便白皙的脸颊上迅速宣起了两个通红的巴掌印子,他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随后,整个街上的人似乎一下子就【活】了过来,有几个人就藏在人群后面吹口哨,还有高声叫好的。
汪道昆周围几个读书人顿时不干了,呼啦一下就围上来,有两个胆大的一左一右就挟住他膀子,一边还说话,“这位朋友你怎么还动手打人?”
这话一说,汪道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对面这个年轻人给抽了两个大嘴巴子,一时间,气得嘴皮子颤抖,“你,你你……”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旁边张桓看见对方一拥而上,顿时就把袖子一撸,恶狠狠地走过去,一膀子就掀翻一个人,随后,吹胡子瞪眼子嚷道:“怎么?你们徽州侉子,还准备打人?”
老将军狡猾得很,一句话,就划分出了【敌我】,在康飞听来,实在有些五百年后川建国同志的风采。
徽州盐商动不动说【我们总商人家,一年总要娶两个小妾】,这话,扬州市井老百姓真就那么乐意?
老百姓可不管什么大义……我可不是什么地域歧视者,我只是不想徽州侉子住在我家隔壁……
故此,敌我关系很明显。
街上许多人鼓噪了起来,还有人在背后尖着嗓子喊,“小老爷,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