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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卷 补天裂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传金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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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如刀,寒雨凝冰。○雨水当中,数百甲士就站在泥泞当中,寨墙上牛油火炬光芒投射过来,将每个人面目都映照得明暗不定。寨墙之外,那些鄜延军民对于折可求折太尉的欢呼之声,犹自在遥遥传来。

    折彦嗣定定的看着折可求,满面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嘴唇蠕动,似乎想要请这位他一直崇拜的长上兼将主再传一次号令,但又怕听到自家最不愿意听到的内容,到了最后,除了吐气之声,就再无一语发出。

    折可求身边亲卫都拧过了脸去,一个个都不则声。回师途中,他们就已然知道了折可求的决断。兵随将转草随风,将主有令,听命便是。更何况折家向来是子弟兵,团结得比大宋其他军马更是紧密!

    折可求眼神之中,却丝毫没有半点愧怍之色,而是加倍冷硬的迎着折彦嗣近乎哀求的目光。

    此次出巡硬哨,折可求带队绕了一个周长达数十里的圈子。不管是直直向西,还是绕向南面或者干脆指向东面,在广大正面之上,都撞见了女真人巡骑队伍。

    这些女真巡骑,撒开了一个巨大的罗网,但是却并不急着向鄜延军推进。就是想将鄜延军和折家军困在罗网之中,断绝其接济,再以宜芳女真主力缓缓推进压迫,等着数万大军在饥寒交迫军心动摇中自行崩溃!

    折可求也曾带队向着这些巡骑小队主动求战,大多数这些女真巡骑小队慎重后退避开。也有少部分自恃强悍,接受了挑战。

    这算是折家军与女真第一次做真面目的交手战。泥泞细雨当中。两支都颇为疲惫的军马打得星火四溅。而折家军也真正见识到了女真鞑子的战斗力!

    与契丹战。已然是数十年前久远的记忆。而西贼党项的战斗力,折家军领教得多了。折家军虽然人少,但是同等规模之下与西夏军马的对战,折家从来都是稳占上风!

    可是与女真鞑子小队巡骑一交手,女真鞑子战力之强悍,折家军总算是领教到了。要不是这次折家占据了人马优势,且折可求向来临阵都是披坚持锐鼓舞士气,亲自挑翻了一名女真小军将。说不得这次折家还难以占什么便宜!

    一场小规模的厮杀,阵斩女真鞑子十七。而折家折了十一骑,伤了八个驮在马背上带回来了,估计也难以挣扎出一条性命来。

    虽然在自家人马操练上抓得从来比西军紧,但是随着西夏衰弱下去,折家也安享了近十年的太平日子。西军还远征了一朝,在燕地打了一场苦战。虽然损失惨重,但是也磨砺出一批精锐——只不过这批磨砺出来的精锐大多数都在燕王萧言麾下罢了。

    而折家近十年来,随着西夏左厢神勇军司大规模收缩,就是偶尔打打杂胡。出巡一下浊轮川,更多精力放在贩盐贩马贩毛皮上。商队派得都比巡队多。唯一所长,就是折家团结紧密,没有西军与童贯之间的勾心斗角,甚而自家军将之间的争权夺利罢了。还维持着一个整体。比之西军乱象,折家更以百年不衰的精锐边军自诩。

    但是一打起来,才发现折家军战力其实也在跌落!

    如若留置在此,为鄜延军而战,硬碰硬的打开一条大军撤退通路。折家出征子弟,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

    直娘贼的关西六路有的是人,折了多少兵就能补多少兵,现在朝廷和萧言也都在讨好小种,军资器械也会源源不绝的补充接济。俺们折家就三州贫瘠之地,竭尽全力,也就养出了这不足万人的军马。凭借这万人军马,才有折家百年不倒的地位!

    现下朝局变幻,萧言拥强兵就有了如今地位。折家要是没了军马,不拘是谁,还不就一口吞了,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吐出来!有了军马在手,就算是改朝换代,折家还不失藩镇地位!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这还是考虑着西军会马上渡河援应,而刘光世会指挥若定,最后将大军带出死地之后折家落得的结果。而真实情形只怕更坏,小种对西军掌控力大大下降,西军诸位军将各安心思,而刘光世无非强撑着将门世家子弟的门面,真遇到危局折可求从来都觉得他指望不上。

    一个不好,折家子弟说不得就要在此间为鄜延军一起陪葬!

    一番巡视强哨,折可求就已经摸清楚了女真这支抄截后路兵马的布置和意欲所为,并将整支女真大军的动向都猜了个**不离十。

    也很快就做出了决断,绝不能在这死地多耽搁。折家军收拢得差不多,马上就放弃大营北走,女真军马在后路大多数地方还是保持着一个骑兵警戒幕而已。抓紧时间硬冲的话,还是冲得过去,只要向北过了岢岚水,就能将折家子弟带出死地!

    若是稍有迁延,等从宜芳东来的女真大军封死了岢岚水一线,再想回家,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旦有了决断,折可求就再不动摇。这号令已然先传于身边亲卫,这些亲卫初闻之际神色与此刻折彦嗣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毕竟都是折可求一手挑出来的亲卫,追随他至少都是七八年以上,说是折家军中军亲卫,其实和折可求个人的私军也差不多了。最终也就是默然领命。

    而这小二十六,也终究要听某这个家主的号令。要知道某是带给你们一条生路!不是折家子弟,岂能让某为你们这般劳心劳力?

    折彦嗣嘴唇哆嗦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折可求终于不耐烦的皱眉:“二十六,你没听见某的号令么?”

    折彦嗣定定看着折可求,从喉咙里面挤出一句话:“将主,你这是要弃军而走么?”

    折可求冷哼一声:“某又不是刘光世的麾下。谈什么弃军而走?两军并肩而战。各负其责。当战则战,当走则走!鄜延军一路安排俺们守着后路,生怕俺们抢功,那时候又念到俺们折家了么?且鄜延军四万,兵精粮足,某就这六千子弟!难道还要兵少的去保护兵多的人不成?”

    猛然之间,折可求就提高了声音,近乎怒吼。

    “快快分发干粮。收拢人马,随某而走!再若不然,当某不能拿你行了军法么?直娘贼亏某还一向看好你这厮,却是个糊里糊涂的鸟货!”

    折彦嗣仍然呆呆的站在那里,而折可求也终于没了继续和这小辈啰嗦下去的兴趣,轻蔑的一摆手,麾下亲卫顿时散开,自去传令布置一切。

    折彦嗣突然跪倒泥泞之中,膝行几步,抢过来保住折可求大腿。

    “将主!将主!俺们这一走。鄜延军军心士气就垮了啊!俺们折家军不能就这么走了!”

    折可求一脚踢开折彦嗣,走开几步。大声怒吼:“军令传至诸指挥使,让他们把各自兵马带好!哪一个指挥稍有鼓噪骚动,就唯指挥使是问!”

    折彦嗣在泥水中又手足并用的爬过来,双手踞地又连声哀求:“将主,这是四万鄜延军的性命啊!俺们一走,后路就彻底断绝,女真鞑子堵住河谷出口,鄜延军就完了啊!俺们折家和西军并肩作战百年,不能看着这四万条性命就这样白白丢掉啊!”

    军营之中,随着折可求亲卫各去传令,也微微骚动了起来。这般情形,哪个带兵军将还能踏实睡大觉,都是在黑暗中等候着折可求归来,对人马做出布置,以应对此刻危局。营盘本来就不大,夜色中每个指挥使其实都守在帐门口,看着折可求的归来,只是不敢胡乱迎出去,乱了夜中军营秩序罢了。

    折彦嗣的呼喊声和折可求的号令之声,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黑暗中军士也涌到帐门口,互相之间,面面相觑。

    折家军虽然异族出身,但是就是折家贵人,历代通婚之下,也早就与汉家一体。更不用说折家军中军士,更绝大多数就是汉家儿郎。

    百年以来,折家虽然维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但是始终为大宋东征西战,战死子弟儿郎不计其数。这也让折家子弟自傲了百年,他们现今地位,他们吃的每一粒粮,领的每一文饷,都是堂堂正正理直气壮。

    可是现在,却要弃军而走!

    更不用说折家与西军并肩而战,几近百年。同生共死也是百年。互相通婚安居,与契丹战,与西夏战,与杂胡战。数代战士鲜血,都泼洒在一处。可是现下,这一走就是埋葬了整个鄜延军!

    可是将主号令又是如此,让大家又能怎生是好?

    折可求亲卫们的身影在黑暗中穿梭,寻着各指挥使低低传令。而折家军各指挥使也都默然领命,领着各部虞侯都头队正十将,带领各自人马,默然检点兵刃甲胄,等着领过干粮,然后陆续出帐,排成队列,准备漏夜而出。

    每个人都在一边忙碌,一边恨不得掩上耳朵,不听折彦嗣那始终响动的哀求之声。那声响一句句只钻入心底,让人只觉得项上六阳魁首沉重已极,再也抬不起来!

    那边折彦嗣始终追着折可求,一次次去扯折可求的腿,在泥水中不住磕头,但一次又一次的被折可求踢开。

    对这个小辈,折可求也有些无奈。放在平日里,如此不遵军令之人,血缘再近,他砍了脑袋也不眨半下眼皮。但是现下,这鞘中长刀不知怎的就是拉不出来,只能一脚又一脚的踢过去,脱开折彦嗣发疯一般的纠缠,指望这厮闹够也就罢了。

    这混小子虽然不懂事,可性子还算是刚直。就算不愿走也得捆着将他带上,将来还是要委以重任的…………

    一时间折可求虽然给折彦嗣折腾得头大,心里面却还是做如是想。

    一队队人马从营中带出,默然列队。似乎都在刻意避开牛油火炬映亮之处,只是躲在黑暗之中,无数人在队列之中只是垂首。看都不敢看那在泥水中打滚的折彦嗣一眼。

    而这边折彦嗣又被折可求重重一脚踢开。瘫倒在泥水里。大声喘着粗气,似乎一时间也没了再挣扎下去的气力。

    折可求也不看他,只等大队集结完毕,就令亲卫将这厮捆上带走。

    折彦嗣重重喘息了一阵,突然又凄厉长笑起来,从泥水中挣扎爬起,这一次却不向前,只是摇摇晃晃的站在泥水里佝偻着身形斜睨着身形入山的折可求。

    “…………俺知道将主心思。无非就是天下大局将变!这个时候,有兵有将,就是将来富贵…………要是争天下争富贵,将主你要打便打,要走便走。俺只是听你的号令!可现在是与鞑子战啊!鞑子将俺们河东百姓杀得好惨!”

    他咳嗽一声,继续说了下去:“…………在鞑子面前,打不过败了也是常事。到时候俺豁出性命也护着将主冲杀出去!可是掉头便逃,葬送四万鄜延军给鞑子是什么道理?将主你瞧不上西军,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西军对着鞑子都败了,可谁又在鞑子面前就弃军潜逃了?到时候有史书在。上面该如何写将主你!”

    军寨之中,一片沉默,只听见折彦嗣低沉的语调响动。折可求反而没了刚才的恼怒之态,只是报臂站在那儿,听着折彦嗣的话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折彦嗣苦笑两声,转向那些沉默的折家儿郎。

    “俺们折家立身之本,不是靠着这点军马!而是靠着这些折家子弟对上鞑虏,从来都是舍死忘生而战!正因为俺们折家之根是这般,所以虽然地瘠民贫,兵微将寡,在侧西军几十万不曾来吞并俺们,大宋不曾夺了俺们折家藩镇地位,整个天下以为将三州交给俺们折家养兵是理所当然之举!一旦俺们折家在鞑子面前弃军而走,葬送四万袍泽,就算全军得脱,这根却没有了!整个天下,谁还敢信任俺们?这三州百姓,谁不怕俺们到时候又将他们奉给鞑子?俺们百年血战,就成了一场空!俺们折家难道就从此自外汉家,回头去当鞑虏胡人么?”

    折彦嗣猛然张开双手大吼:“不想从此后再为鞑虏胡人的,就随俺留下!让这折家根本,不要断绝!俺们…………”

    后面几句话,折彦嗣再也说不出口了。因为一柄长刀掠过,一下就斩下了他的头颅!

    折彦嗣头颅高高飞起,重重落下,双目犹自圆睁。而无头尸身,在漫天血雨中,缓缓倒下。

    挥刀之人,正是折可求。

    他如山身形站得笔直,双目烧红一般,扫视着麾下无数目瞪口呆的折家子弟,咬牙怒吼:“乱某军心者斩!谁还敢不从军令,尽管来试试某的军法!”

    营寨之中,鸦雀无声,只有冷雨仍在不住而落,直浇得每一个人都心中寒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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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雨之中,成百上千的军士民夫正猬集在只有一个雏形的营寨当中,上无遮盖,下是泥水。瑟瑟发抖的等待着天明。

    这些军士民夫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折家军骤然而动,一时慌乱给带动向西而退。

    而到了此间,看着折家军仍扎稳营盘,而折可求更亲自领军硬哨而出,最后夜中凯旋而还。这慌乱之心,终于宁定下来。

    营寨之中,军将们还在奔走,匆忙恢复组织,将溃军民夫编组起来。又凑在一起商议今后如何行止。

    民夫们就留在此间,配合折家军建立更多军寨,临阵也可为辅军。而鄜延军军士,还是要带回东去,重回各自建制,听各级将主号令行事。

    冷雨中奔走良久,肚子半空,又七嘴八舌的议事这么久。人人都是困倦疲惫异常,偏生又冻得睡不着。人人坐在那里只是摇摇欲坠,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

    突然之间,就听见一个声音叫了出来:“折家军怎生又出营了?”

    一众人都被惊动,纷纷起身而望,而营中那些军士民夫也都骚动起来。

    就见夜色之中,折家军营寨营门大开,先是骑军而出,数百骑过完,就是大队步军鱼贯而出!

    这些人马都不携辎重,只是随身衣甲兵刃而已。再没了此前凯旋归来那副趾高气昂之态,队列中更无半点响动,只是举着火炬垂首而走。

    营中开出人马,足有数千之多。这边营地中有军将对折家军在此实力也清楚得很,这就是空营而出!

    且这些人马去向,正是向北,而不是朝西去打通黄河后路!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才有一人大声怒吼。

    “直娘贼的折家军逃了!”

    这一声顿时惊动了所有人。折家军逃了,折家军逃了!鄜延军后路,再无遮挡,女真鞑子自西而进,一下就能将四万鄜延军与随军民夫,堵死在蔚水河谷之中。这四万余人,不折不扣就陷于绝地当中!

    这处野外营地之中,突然之间就哭喊之声震天,原来已然恢复了秩序,骤然之间就已经崩溃,多少人越过草草竖立,还未曾布满的寨栅,不辨方向,只是在这雨夜之中盲目奔逃!

    哭喊声中,折家军大队人马向北越去越远。不时有人回头而望,只觉得在这哭喊声中,折家军百年的功绩与骄傲,在这一刻就轰然崩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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