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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二章 真实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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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苏在台上。

    既然在台上,便无法做观众,总是要被迫拖入这场悲喜正剧,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注定悲剧结局的男主角。

    剑阁弟子们站在台前,身上有着或轻或重的伤,但只要还能站立,他们便不会松开手里握着的剑,坚守着身前那片区域。

    就像剑圣柳白,就像柳亦青,他们身前一尺,是他们的疆域,南晋已经被西陵神殿完全占领,那么他们身前一尺,便是最后的故国。

    隆庆知道他们不会让开道路,他缓缓举起右手,指间不知何时拈了一朵黑色的桃花,灰暗的眼眸在他们的身上扫过。

    这些南晋的男人,完美地实践了师门曾经许下的诺言,战斗到了最后的时刻,在尽数停止呼吸之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叶苏。

    他们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却面无惧意——柳白曾经在桃山上向昊天刺出手里的剑,他们是柳白的徒子徒孙,继承了那道剑意,未曾忘记滔滔的黄河,那么无论昊天的神国还是冥王的深渊,又有什么可怕?

    死亡没有立刻到来,因为陈皮皮从叶苏身后走出,走到剑阁弟子身前,看着隆庆说了一句话:“你想让道门覆灭?”

    隆庆望着渐渐变得越来越明亮的天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是老师的意志,我只是执行者。”

    陈皮皮的问话,有些无头无尾,隆庆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他认可了对方的说法,这场剿灭新教的战争,就是道门覆灭的开始。

    其实要理解这番对话,只需要思考一下,为什么道门能够容忍叶苏在人间传道数年时间之久,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决意杀他。

    叶苏曾经是道门的天下行走,如今却是新教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叶红鱼最敬爱的兄长。

    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必叛,就算道门连她一起杀死,但西陵神殿必然陷入混乱,直至分裂,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敢言必胜书院和唐国?这场战争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唐国获得最终的胜利,道门又如何在人间继续存在下去?

    隆庆的视线越过陈皮皮和剑阁弟子们,落在叶苏的身上,叶苏此时正看着案上的书卷出神,似乎在思考什么困难的问题。

    “当他写出新教教义的那一天,道门的根基便被他毁了……不再需要信仰昊天的道门,对那些愚蠢的人类有太多吸引力,没有人能逆转这种趋势,所以他必须死,道门分裂?大堤崩塌,洪水泛滥,还要吝惜在堤上挖土填水?”

    隆庆停顿片刻,望向远处道殿那道正在消散的白烟,面无表情说道:“更何况她已经死了,谁又还能转身呢?”

    是的,那道白烟已经升起,那么叶苏的命运便已注定,相反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道门要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的命运也已经注定。

    十余年来,这对兄妹相见次数寥寥无几,感情似乎不深,甚至淡漠,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命运一直相联,要杀便必须全杀。

    叶苏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隆庆说道:“要我去死,不是难事,何必做这么多事,杀这么多人?”

    隆庆长拜行礼,直起身来说道:“师兄过谦,要杀你,本就是最难下的决断,老师为此也曾彻夜难眠,道门哪里敢不谨慎。”

    叶苏若有所思说道:“杀一人而死万众,我似乎罪该万死。”

    ……

    ……

    两千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从各处城门鱼贯而入,披着盔甲的战马,只露着眼鼻,看上去显得格外恐怖,而骑在马背上的骑士,同样全身着甲,黑色的盔甲上刻着金线绘成的符线,光辉夺目至极。

    依据道门惯例,或者直接说是与唐国之间的默契,西陵神殿拥有的护教骑兵总数不能超过一定之规,然而随着前次伐唐战争,这个惯例早已不复存在,西陵神殿凭借着人间诸国供奉的金银资源,大肆扩军,如今的护教骑兵总数早已超过两万骑,拥有了与唐国重装铁骑抗衡的实力与底气。

    有两千护教骑兵跟随横木立人北上清河郡,此时正在阳州城里镇垩压那些心向唐国的预备叛乱分子,而这两千名护教骑兵则是由桃山直入宋国,悄无声息隐匿,跟随隆庆执行镇垩压新教信徒的任务。

    用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来对付手无寸铁的数千名新教信徒,还有人数极少的剑阁弟子,完全是杀鸡用牛刀,也可以说是安排周密,由此可以看出道门的决心,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叶苏再继续活下去,不会允许新教继续发展。

    带着盔甲的重骑异常沉重,马蹄踏在城市街面上,发出砰砰的沉闷响声,当两千骑同时前进时,密集的蹄声便变成了暴雨,而且是雷雨。

    护教骑兵高速奔驰,神情冷酷,根本不会理会撞到什么,城市街巷里的人们纷纷躲避,到处都是惊慌的尖叫声,也有被撞倒后的惨叫声。

    街道上到处都是烟尘,侥幸从马蹄下逃生的几名小贩,脸色苍白地挤在一家茶铺外,看着绝尘而去的骑兵们,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一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却没有像人们那样避在街角,而是背着行囊向前赶路,满身风尘,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骑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

    ……

    隆庆指着广垩场旁那座小院,指着断墙里的柴堆,看着叶苏说道:“我用一夜时间堆好这些柴,请师兄上去。”

    上去做什么?自然不是看风景,柴堆虽然比地面高些,看的更远些,但站在那里,眼里的风景想来必然是红色的,也许是血也许是火苗。

    叶苏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低头继续书写,说道:“待我写完这一段。”

    隆庆的脸上没有不耐的神情,因为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会儿,或者这会成为宗教史上很传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坏这种美感。

    剑阁弟子的剑迎了上来。

    他挥手,黑桃盛开,剑阵骤乱。

    便在此时,叶苏停笔不写,抬头说道:“我写完了。”

    他写的不是笔记,也不是新教的教义,而是游记。

    不是这些天在诸国间逃亡的游记,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线后,去往诸国勘悟生死关时的游记,而最后一篇却是写的数年前的长安城。

    那座长安城里,有座小道观里,他在道观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长攒银钱,他曾和书院大师兄辩难,也曾和摊贩谈价。

    更多年前游历诸国时的体悟,在长安城里才真正开花,所谓勘破生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他获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峡前随着君陌的一剑,正式破壳而出,又随着临康城里那条陋巷的污水味道渐淡而逐渐成形。

    这就是新教教义形成的脉络,总结起来简单,实际上复杂,新教的教义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础上,融合了书院理念,最终由叶苏的现世笔墨而定,没有浩繁著作,无以解释,便是叶苏自己,也只来得及写了数卷教义,再也没有时间成这项工作,于是他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写了这篇游记。

    这篇游记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叙述不评论,只写所见所闻不写道理,只有悲悯与自强没有乞求与对来世的向往,简单又很不简单。

    这篇游记通篇说的只是一件事:活着。

    信仰究竟是什么,信徒们信仰的意义在哪里,那是教义需要解释的事情,那是追随者们的工作,叶苏要说的只是活着。

    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怎样才能活的愉快,这篇游记里没有给出任何答垩案,只是通过对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写,对那些苦难和幸福的怀念,指出一条道路。

    要活得好,必须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归自己,神殿的归神殿,人间的归人间,昊天的归昊天。

    这就是叶苏想要告诉信徒的道理,或者说道路。

    此时他终于写完了这篇游记,搁笔于案上,然后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吹了几口气,摊开晾晒,正好对着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给天看。

    他要让上天看一看这篇游记,他要让上天看一眼游记里记载着的真实的人间,他要上天明白人间究竟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隆庆停下脚步,看着案上那些纸,隐隐不安。

    叶苏站起身来,对人们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悦。”

    昨日他便说过这句话,其时雪疾云开,天光洒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镀了一道金边,又有雪花点缀其间,如神如圣。

    今日他写完游记,再次说出这句话,没有雪落,天空里的云已散,湛蓝一片,晨光却忽然间明盛起来,把他的身影照的异常清楚。

    不再仅仅是镀了一层金光,从广垩场上的信徒们眼中望去,他便在晨光里,背对着鲜红的朝阳,散发着光泽,他就是代表希望的晨光。

    小院断墙边的树,先前被唐小棠和隆庆的撞击震成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残椿,此时被叶苏身侧漏过的晨光,竟生出了新的枝叶,嫩绿的枝叶在晨风里轻轻颤抖,显得很是娇弱,却有无限生机。

    从最后一道笔画落下开始,或是从游记摊开给蓝天看开始,或是从陋巷里那些朗朗书声开始,甚至可能早在长安城里的小道观时便开始,叶苏和他后来创建的新教,代表人类里的某一部分,开始与天争夺权利,或者说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属于人类的权利,历史从那一刻开始改写。

    晨光明亮,蓝天白云,寒风酷雪不知去了何处,朝阳拥抱着他的身躯,光辉洒向整个人间,看上去仿佛神迹,但却不是,因为这幕神奇的画面与昊天无关,只是天地自然与一个普通人的交融,是他自己的光彩。

    被流血惊吓的四处逃散的信徒们,看着这幕画面,重新聚拢起来,不顾那些神官执事和骑兵的威吓,向台前拥去,想要离叶苏更近一些。

    朝阳照耀着人间,叶苏的身躯仿佛透明的琉琉,承载了阳光,然后向人间播洒,光线传的极远,竟照亮了远处的街巷。

    那些刚刚醒过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众,那些在街畔檐下躲避护教骑兵铁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广垩场处的光明,看到了朝阳里的那个人,人们很震惊,又有些惘然,下意识里移动脚步,向那边走去,人流渐要汇成海洋。

    已经在广垩场上的数千人本就是新教的信徒,对这画面的感触更深,受到的震撼更大,看着朝阳里的叶苏,信徒们沉默跪拜,表达着自己的敬爱。

    叶苏站在朝阳的前方,背对着光明,看着身前的隆庆和那些神官执事,还有广垩场上数千名新教的信徒,说了这样一段话。

    他的声音很冷静,并不刻意狂热,他的情绪也很冷静,与宗教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说家或圣徒并不相同,但他说的话却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每字每句随晨风而飘,映晨光而亮,似不可撼动的预言。

    隆庆没有阻止他说话,因为他也很想知道,在这种时刻,叶苏会说些什么,他要预言一些什么,信徒们更是听的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叶苏的声音飘荡在安静的广垩场上,就像是林中的蝉声,池里的蛙声,山崖间的风声,秋日里的瀑布声,让世界变得更加安静。

    安静的世界里,人们在认真地倾听,就像听到圣人的教谕,然后他们开始思考,即便是隆庆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果这是预言,这段预言……预言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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